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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字改成了‘已’,未来时变成了完成时,这是真的?”
“美国先生是不是也要像中国人那样,眼见为实?”
“正是!带我去你们的这个‘已破土动工的温泉公园’!”
李果果找了两匹马,出了峡防局的土碉楼,陪同毕启下到嘉陵江边。
“不带几个枪兵?”望着眼前荒江野径“东大路”,毕启有些犹豫。
“带枪兵做啥?”
“那年我第十次渡太平洋回美国募捐,只能从省城走这条‘东大路’去重庆搭船,由川省唯一通外面世界的扬子江去上海,我知道这嘉陵江小三峡匪患严重,适逢四川督军熊克武也走‘东大路’,便邀我同行。谁知正走到这‘磨儿沱’的峡谷中,遭遇土匪。”
“哦,熊克武怎么办的?”
“交了买路钱,各走各的路!”毕启心有余悸,“还记得那土匪头子名叫程老江,光听名字,就是个老江湖!”
“姜老城,给峡防局站岗,不能像守合川北门那样,你又唱川剧!”毕启听得一路前行的李果果笑着呵斥一个站岗老兵。
“姜老城这名字有你娃叫的,你该叫姜大爷!”老兵沉下脸。
“军中可不讲辈分!”李果果嬉皮笑脸,走过,才转头问毕启,“你刚才说那个土匪叫什么?”
“程老江。”毕启答。
“程老江!”李果果冲老兵叫道。
“喳!”老兵本能地用清兵的礼数回应,然后气恼地向李果果扬起老拳。
“他就是程老江?”毕启悄悄回头瞅一眼。
“不过,他现在叫姜老城。这才是他本来的名字。”
“颠倒过来……”毕启思忖着。
“把颠倒的乾坤再颠倒过来,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小卢先生给特务队上课时讲的。”
“卢,他是怎么颠倒过来的?”
“回头你自己问程老江——姜老城去。”
由峡口逆江而上。这一路,果然平静得如三月天的嘉陵江水。
穿过沥鼻峡,进了温泉峡,看到岸边一股泉流潺潺淌入江中,阳光下,一股五彩蒸汽冉冉升向峡中一线天,嗅到一股硫磺气味,毕启想,恐怕是到了“温泉”所在了。沿江边临时小码头拾阶而上,刚冒出头,毕启叫出了声:“可怕!”
《嘉陵江报》上报道的“温泉公园”,不光是用拴着红绸子的镐头刨破一点土皮!——一座规模绝不在省城少城公园之下的公园横摆在面前。
亭台楼阁,初具规模,小桥流水,布置精巧,同样有华西坝引以自豪的荷花池。
“这是我所看到的中国农村的第一个游泳池!”毕启说。
毕启看到,《嘉陵江报》上说的,“温泉公园在破庙基础上破土”,也远非毕启想象的用推土机推掉破庙,这座庙,被装点一新,几个有年纪的中国工匠正在向大雄宝殿当中的泥菩萨身上贴金箔。毕启知道这给佛像贴金的工艺是这个国家的一门绝技,一两金锭,到了工匠手头,制成的金箔足以为一尊高大过人的佛像周身穿上金衣。
“黄金什么价?这样气派的公园得用黄金白银来堆!卢作孚,你这钱,从哪儿来的?你的北碚,国际上闻所未闻,外国富翁肯定无人愿意投资。在国内,又有谁会为你这刚破土动工的异想天开的乡村公园出一分一文?”——毕启本不期望李果果能回答这种只有建设专家才能提出的专业问题,谁知李果果竟脱口而出:“刘湘、杨森、陈书农、还有范绍增,这座楼就是他捐的,小卢先生找人商量,取名数帆楼,你看,建成后,你站在楼上,手把栏杆,能数清嘉陵江上过往的风帆。”
“范绍增,就是你们说的傻儿师长?”
“毕启先生是不是认为他这回真有点犯傻?”
“最近,刘湘与杨森又从万县打到广安,你争我夺不可开交……陈书农是邓锡侯军的师长,几年前,杨森就是被邓锡侯打出省城的,害得卢作孚他在通俗教育馆的民众教育实验也半途而废,离开省城前,他自己还沉痛总结,纷乱的政治不可凭依!难道这一回,他又……”
“我们小卢先生可不喜欢在同一根石坎坎儿上绊倒两跤!”
“那他这是怎么做成的?四川是魔窟,军阀是魔头,这是他本人的悲愤慨叹。可是,几年过去,他居然能让这一个个大魔头为他的乡村公园出钱?”毕启连连摇头,“不可能,你若告诉我,卢作孚找到其中某一个魔头出钱,或有可能,就像当初他在省城借重杨森一样,可是,叫四川所有的魔头为同一座乡村公园出钱,绝无可能!”
毕启本以为自己对四川军阀现状如此透彻的了解会叫李果果无言以对,谁知面前这个娃娃竟扭过他那颗招人爱的大头,望着公园大路上新竖的一块石碑,似乎说,答案就在这块默默矗立的石碑上。
“建修嘉陵江温泉峡温泉公园募捐启。”毕启读出,“嘉陵山水,自昔称美。江入三峡,乃极变幻之奇。群山奔赴,各拥形势,中多古刹,若缙云,若温泉,风景均幽。而温泉前瞰大江,机负苍岩,左右旷宇天开,森林丛茂,尤备登临游钓之美。无如年久失修,殿宇倾圮,荆棘蔓生,坐令天然胜景,绝少游踪。乡人久欲从事修葺,徒以费巨力不能举……湘等……”毕启的古汉语本来不大够用,他偏偏又是个凡事较真的人,一字一句读到这里,再也读不下去,“湘等,这两个字,中国话是什么意思?”
“要紧处就在这两个字上!”李果果高深莫测地笑着,“湘者,刘湘也。等者,等等也,就是说,刘湘等人,一共二十四个!”
李果果指碑的最左下角,是写这《募捐启》的人的署名,毕启一一读出:“刘湘、杨森、陈书农……怎么卢作孚说的这群大魔头在这块碑上会齐了?”
李果果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笑着,似乎这事是他做成的。
毕启开始咀嚼:“湘等或游展偶经,或谈念偶及,每以为宜有汤池供人沐浴,家作公园供人憩息,倡议醵金兴工……决为募助,期成盛举。”毕启恍然大悟,“原来是刘湘等二十四名川军首领提出修建公园的。不对啊,他们关注集聚重金购买美国德国新式枪炮建军备战,哪有闲工夫来关注这小小温泉峡中的一个乡村公园?”
毕启一抬头,又碰上李果果那笑容。他恍然大悟,也笑了:“这文章是卢作孚写的,却署他人的名。就像这《嘉陵江报》的发刊词一样,明明是他写的,却署名‘努力的同人’。”
“这其实是小卢先生当峡防局局长后出的第一篇文告!”
“我开始有点明白了。看来,卢作孚能叫这一群将川省闹成‘魔窟’的‘魔头’们为一个乡村公园出血捐钱,答案真在这碑上。公园建成,游人成千上万,无论过多少年后的来者,一读这碑,都知道,建公园的是‘湘等’二十四川军将领,公园是卢作孚努力做的,做成了,却与卢作孚无关,这叫为他人……”
“做嫁衣裳!”李果果见毕启的中国谚语又不够用,赶紧为其补缺续上。
李果果笑望着毕启。毕启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石碑,眼神中颇有点见到摩西石刻真版的味道。李果果料定毕启又会说出“我在中国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做事的人”之类的话——这一回,他猜错了。李果果听到毕启脱口而出嘀咕了一句他的美国母语,好像是一个惊叹的单词,可惜李果果听不懂。
三天后,毕启回到北碚小码头。送他的,是卢作孚。由合川下行重庆的民生公司轮船还没到,二人便在阴刻有“北碚”二字的大石板上席地而坐。江风吹过,石板干净得像盛大宴会的圆桌。
毕启是揣着一个问题来见卢作孚的,三天下来,这疑问却像小三峡中清晨的雾,越积越浓。毕启不想用一问一答的方式——善于引人倾吐,是传教士做忏悔式时的基本技能,毕启取个巧,故意引卢作孚说他肯定爱说的话题:“我到中国几十年,这是第一次见到一省的军阀将领齐心协力为一个偏远的乡村建设项目捐钱,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建设家、实业家将自己的事业如此不动声色如此天衣无缝地与军人实力相结合。”
“这叫枪杆子与洋钱结合论。”
“又是你的发明。”
“非也,是刘湘。”
“你不光是让川省军人的枪杆子跟商人的洋钱结合,你这个‘商人’,甚至叫军人右手拿枪杆子保护你,左手掏出怀中的洋钱捐助你!”
“人家心甘情愿。”
“几年前,成都通俗教育馆的事业因军阀战争半途而废,你沉痛总结说纷乱的政治不可凭依。今天,中国政治更加纷乱,你却从中找到了凭依,成就了更大的事业!”
“《易经》说,与时同行。”
“你居然让当初收过熊克武买路钱的程老江摇身一变成了姜老城。”
“他生下来就叫姜老城。”
“化匪为民——喊句口号容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把他召到你们的佛庙或道观中,叫他忏悔?”
“那是你们在教堂里爱做的事。”
毕启望一眼卢作孚,这位中国朋友似乎只爱埋头做他想做的事,不爱摆开架势表白自己为什么做和怎么做。毕启拿出在中国传教养就的耐心:“你要建川省第一条铁路,说服你的股东投资,需要几条充足的理由吧?”
“一条就够了——赚得了钱。”
“铁路谁也没见过,要他们相信能赚钱,你需要几条更实在的理由。”
“一条够了——我让他们看,从前那一带为什么赚不了钱。”
毕启改了话题:“为建北川铁路,你居然连丹麦大名鼎鼎的工程师都请来了!”
“小才过考,大才过找。”
不管毕启怎么启发诱导,卢作孚都不假思索,用最简明的话作答。
上游峡口冒着浓浓黑烟,那只几十吨的小轮船拱出头来。毕启一叹:“真想请您以民生实业公司总经理的名义下一道命令,让你的民生轮船在北碚码头多停两个小时,我想问的话还没开头呢!”
“民生实业公司总经理可没这个权利。”
“那……谁有?”
“上帝。”
“哦?”毕启有些欣喜。
“不是你的上帝,是民生公司全体同人的上帝。”
“民生公司全体同人还另有一个上帝?”毕启诧异地跟着卢作孚目光望那轮船,“谁?”
“在水上,是民字号轮船乘客。在岸上,是民生电厂、水厂、碾米厂的顾客。”
“乘客、顾客——被你奉为上帝?那,我们的在天之父,我的上帝呢?”
“除此之外,民生公司别无上帝。”卢作孚笑望着毕启,“来中国传教的毕启先生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过,卢作孚先生的这个上帝观——在中国商界、经济界我是头一回听说,确实有新意!”
船渐渐驶近,毕启只好开门见山:“哎呀,我的朋友,从省城到北碚,你总是以一种可怕的步伐在前进,不是吗?”毕启终于直截了当地将堵在心头多年的那一问题问出。
“是。”
“是什么让你快得如此可怕?”毕启抬起头,盯着促膝对坐的卢作孚,“这是在中国,不是美国!”
“这是在中国,不是在美国!”卢作孚以毕启料想不到的速度一按双膝,站起在他面前,声音压过快靠岸的轮船拉响的汽笛,“不错!你们美国人似乎始终自在安全中,因此当你开始创办华西大学的时候,你计划用三十年。我们中国却是处于什么状态?”
毕启见卢作孚痴痴地望着正从江上飘向四面青山的一团形状变幻不定的雾气,他显然想表述“中国处于什么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