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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统……”卢子英依次读出。读到最后两字,字已被扑岸的浪子抹平,只剩得惨淡天光下一片平滑如初的沙滩。
“他要一统——一统……什么呢?”姜老城问。
卢子英抬眼望着茫茫川江。听姜老城此问,卢子英未作答。卢子英知道二哥心头,一定在今夜立下了一个无论对二哥自己、还是二哥的仇人都将是十分“可怕”的誓愿……
理由
报上说,码头上提装工人、搬运力夫,及囤船工人、驳船工人、街市上菜帮米帮,这一回都和中国政府联手对付日本人……“知道为啥么,淑仪?”“因为日本人……”蒙淑仪说了半句,望着丈夫。“我们淑仪说不上来,但心头有数。”丈夫体贴地望着妻子,“因为日本人给足了我们中国人联手对付他们的理由!可是……”
重庆商务专科学校有几个老师的课,学生最爱听。其中之一,就是川江航运史教研室主任泰升旗教授的课。“既追溯历史,更结合当今,甚至还预测将来……”学生如此如此评价泰教授的课。
这天,下课钟敲响,泰升旗教授笑望着涌出教室的同学,当最后一个学生的背影在教室门口消失时,他扶着临江的窗户,抬眼望江中,脸色变得沉重。助教田仲悄无声息地凑到他身后:“这节钟讲当今川江航运激烈商战最新动态,升旗先生您用当今中国蒋公与毛公红白两军战争来引喻,实在大胆,但却十分贴切,难怪同学们听了没一个打瞌睡的。”
“唔。”
“可是,您讲国共两军战争,对蒋公与毛公作了同样篇幅的分析,为何偏偏讲到川江上的商战,几乎大半节钟全在讲一家公司,一个人?”
“川江上商战,由来已久,但是,最新一轮商战的爆发,除了讲这家公司的创办与这个人的一战成名外,还能有什么‘最新动态’可讲?”教授沉吟道。
“倒也是的。”田仲发现教授一直眯着眼睛瞄着江对面,顺势望去,见他望的是朝天门沙嘴斜对面江北青草坝,“您在看这个人新建的机器厂?”
“唔,”教授陷入沉思,“这条江上,除他的公司之外,还有十九家华资、八家外资轮船公司,创办的历史都比他长得多,你想想,有哪一家为自家建起过修理船舶的机器厂。”
“一家都没有,而且,他建起这个船厂,距离他建起他的轮船公司才两年,咦……”助教想到一个问题,“他手头总共才两条小船,他拿船厂来做啥?”
“这就是我的目光老盯着他,为他开专题课的原因。”残阳将教授的脸庞染成血红,“我现在说不清他这么急办起机器厂的动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是想一统……”
“一统什么?”田仲警惕地盯着教授。
“他心子起得太大了!”教授用另一种方式作答,“比川江上弄船的任何人都大,比我升旗太郎起得都大!”
江北青草坝新建的这个厂子,真的很小。屋仅数间,工人十余个,机器几部。这天,卢作孚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儿子来到挂着“民生机器厂”牌子的厂房前。
“爸爸,什么叫心子起得太大了?”明贤问道。
“爸爸,什么叫贪多嚼不烂?”明达问道。
卢作孚看看一左一右两个儿子,不直接作答,却望着江上正驶过的民生轮与另一艘轮船,问:“民生轮万一跑不动,上哪里去修,晓得么?”
儿子答不出。
卢作孚说:“上海。重庆到上海多远,晓得么?”
卢明贤说:“5000公里。”
卢作孚说:“民生公司还会有更多的船,万一坏了……”
卢明达说:“我知道了,所以爸爸非要有自家的机器厂!”
卢作孚说:“办航运,眼睛不能光盯着船,机器厂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日后机器厂技术成熟后,还可以帮川江上同行们修船,甚至造船!你们看,这前景有多大。”
卢明贤说:“这就叫心子起得大?
卢作孚摸着明达的脑袋说:“心子要起得像中国这样大。不过呢,要是没知识,没本事,就像点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到时候却吃不下,那才叫贪多嚼不烂。所以,从小就要好好读书,学科学、长本事。”
残阳染红卢作孚的脸庞,好一个慈父。
岸这边,教室中,助教也正在与教授讨论着同样的话题:“教授,他心子起得大,是不是引起了您的担心?”
“准确说,不是担心,是——可怕!”
“可怕?”助教一愣,“两条小船,外加一个小厂,有什么可怕的?前几天我奉您的命过江去探查过,不过十来个工人,一两台旧机器。”
“两条小船?”教授说,“你数清了?”
“这有什么数不清的,一来一往正在脚下小河大河中载客,挣几个小钱。”
“那是什么?”教授一指。
助教定睛看去,民生机器厂江边临时兴建的小船坞上,靠着一艘轮船,有人正在将船体上的旧船号抹去,用漆写下新船名。“民望”,助教好容易认清了那两个字。
“他几时又造了一艘船?”
“不是造的,是买的。用你我讲商场竞争的术语,兼并来的!”
“兼并?他才白手起家,就兼并了谁?”
“看清那条船的旧船号!”
“长江?”助教失声叫出,“他把吴含江吴老板的长江轮船公司兼并了?”
“于是长江轮今日里便用油漆刷子改写成民望轮!”
“长江轮——民望轮结构坚固、机械良好、行驶速度快,加入民生公司在川江上的航运,对他来说,对他的公司,那才叫……”
“如虎添翼!”
“这头老虎都添上了硬翅膀,你还蒙在鼓中!”教授闷声喝道,“田中君!”
“嗨!”助教田仲一听教授改了对自己的称呼,本能地双脚脚跟一碰,立正。他本名田中尾尻。
教授目光如电,本能地向身后一扫,教室依旧空荡荡的,只是一前一后两道敞开的门,随时可能有人走进。助教意识到自己失态,换成了稍息,只是依旧不敢像平时以助教身份出现在教授身边时那样放松,反倒更像军中的“稍息”式。
“连对方有几条船也没数清,你这叫对国家失职!”教授缓了缓口气,“你知道他管自己的这第三条船叫什么?”
“不是叫民望船么?”
“此国的国民最望的是什么?”
“添丁添口,发财发家。”
“他就称这船为——发家船。”
“他当真是竖起船头这杆国旗,大发自己的家!”
“所以民国十六年头一回坐他的民生轮,我才叫你记下他的名字!”
“打着国旗,号召国人,打倒列强,坐我的船……一路双赢!”
“所以我料定无论他再增添多少民字号轮船,他都一定会在每条船头竖起这杆国旗!”
上课钟声敲响,前后两道教室门外,传来脚步声,升旗翻着一本卢思著的《应用数题新解》结束了说话。
学生坐满了。教授给学生出了一道应用数学题。
已知:民生公司要由小河出大河,继渝合航线后开始渝涪航线,目前只有三个轮船,却提出要办得两条线每日都能有船对开。
求解:该公司如何办到?
“报告教授,此题无解!”题刚写完,升旗还没来得及从黑板前转过身来,教室中就有学生嚷道。
“就是!民生要想做到两条航线每天有船对开,二二得四,需要四个船,还缺一个船啊!”更多学生附和道。
“要是谁能做到这一点,除非是创造奇迹!”
“顺便提示两点,第一,民生的总经理卢作孚,正是个喜欢创造奇迹的人。”教授一笑,这反应似乎早在他预料之中,他拿起桌上一本书,向学生一扬,说:“第二,他比你们还小的时候,就写下这本《应用数学新解》。同学们怎么就断言此题无解呢?”
“书本上的数学,怎么应用到川江航线上?纸上谈兵!”学生们嚷嚷。
助教站在教室后门外,斜望着台上的教授,他深感纳闷。凭他多年来追随教授对教授的了解,他早就从教授那一脸谦和可亲的笑容中看出教授的内心同样认定此题无解。可是,教授为何要把这么一道根本无解的题推到学生面前呢?
泰升旗教授摆在商务专科学校学生面前的应用数学题,被卢作孚的孩子们摆在面前的泉流中。
雨过天晴,天边一道彩虹,屋外嫩竹滴翠。
小院中,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大青石上,一脉清泉淌过。十岁的明贤与六岁的明达在玩纸船。水中本来有两条船,是从前做好的“民生”、“民用”,此时另一艘新船下了水,船上用孩子的手笔写着“民望”。
泉流中,被放上三座小石山,正中那座最大,用孩子的手笔写下“重庆”二字,两端的两座,分别写着“涪陵”、“合川”。
两个孩子忙不过来,理所当然地想起了妈妈。
“妈快来!我们三个轮船跑两条航线,忙不过来。”听得宝贝儿女们叫唤。蒙淑仪正做饭,晚春帮着妈妈择菜。清秋虽小,也在妈妈周围忙得不亦乐乎。蒙淑仪头也不抬,向院内喊道:“两个轮船,两条航线,你俩兄弟玩得好好的,不想吃饭啦?”
儿子说:“那是从前。现在是三个轮船,爸爸想叫两条航线上每天都有船上水下水对开!”
书房内,卢作孚正面对自绘的一张草图苦思,草图上是重庆—合川,重庆—涪陵航线图。其布局正与儿子们在泉石上摆的相同……
几天后,卢作孚亲手拉响民生轮汽笛,率领他的只有三条船的小船队,开始了实地实验。
第一天,清晨,民生、民用、民望三个真船拉响汽笛,同时从重庆、涪陵、合川三地开出。
民生、民用轮分别从涪陵、重庆走上水。民望轮从合川走下水。
下水的民望轮与民生轮在嘉陵江上下相错,互相拉响汽笛致敬。
下水的民望轮与民用轮在长江中上下相错,互相拉响汽笛致敬。
晚,民生轮抵合川。民用轮抵重庆,下水的民望轮抵涪陵。
第二天,清晨,三只轮船同时拉响汽笛出发,白日里,分别在昨日交错处两次交错。晚上,三只轮船同时到达下一站码头。
“克服草创之初的艰难后,民生公司进入快速发展时期,为兼应渝涪、渝合二线的客、货需要,我们以三只轮船全体船员之努力,办得两线每日都有船开。由涪到渝,由渝到合,系上水,船行各需整日;由合至渝,由渝至涪系下水,船行各需半日;可以一整日由合经渝一直到涪,各以三日往来二线,三只轮船轮流往来,遂办到每埠每日都有船开。”后来,卢作孚在《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民生公司》总结了这一过程。
后来,川江航运史家称卢作孚首创的“三只轮船两条航线”为民生公司初创期“四大奇迹”之一。
第二天傍晚,刚到码头的民生轮,船上与刚上岸的乘客笑谈着,赞赏着。民生轮上一个服务员正打着灯笼送老弱乘客上岸,随船考察的泰升旗教授和田仲远远随后,那服务员刚好送完乘客在石梯“之”字拐上转过身来,“民生”灯笼将他点染得红光满面,是卢作孚。
泰升旗教授望着卢作孚。
“老师,那天上课,您心头明明认定此题无解,为何还给同学们出那道应用数题?”
升旗一笑,冒出一句费解的话:“老跟你下授子棋,太无趣!”
助教想了半天才明白意思:“您是说,想寻一个真正的高手下棋?”
“唔。”升旗点头,“那天,我确实认定此题无解。从国家利益来看,我当然希望卢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