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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刘湘还不知道这事已经发生,所以下令赶紧制止。副官听令后,为难地说:“重庆至万县,不比重庆去合川,那卢作孚早已架通电话线。王芳舟那边,一时联络不上。”
刘湘说:“十万火急,火速传令。我与杨森,战事一触即发。卢作孚那边,只怕与日本人松本已经接上火。”
副官问:“接上火?”
刘湘说:“你当只有战场上才叫接火?卢作孚与日本领事之间,这一场谈判,虽非刀兵相见,但唇枪舌剑,据理相争,稍有闪失,国格不保,面子丧尽,民心丧尽,同样是要命的。川江一统、四川一统,转眼变成水面上打出一个水漂漂,此时此刻,我刘湘必须扎稳阵脚,令卢作孚后顾无忧!”
此时,刘府不远处的航务管理处,处长办公室中,卢作孚正襟危坐,与松本义郎对峙。松本义郎深思熟虑后,终于开口:“卢先生……”
茶房前来摆上盖碗茶。
松本义郎只好停下,待茶碗摆好后,松本义郎再次提足一口气:“卢先生……”
松本义郎身后,一股水流泄入松本义郎面前茶碗。是茶房提起长嘴茶壶,表演技艺似的,远远站在松本义郎背后,冲茶。那一股滚水便从松本义郎梳得一丝不苟的分头上泄过,松本义郎看得瞠目结舌,只好再次等待。只见茶房将碗中水冲得像轮船尾的涌浪,又猛一抬手,壶嘴高高昂起,水流顿时断了。再看时,碗中的水刚好满齐碗沿,细看,水平面竟稍稍拱出,以碗沿为支撑,形成一道碧油油的圆弧形。盯着这圆弧形,松本义郎心头正在赞叹——这重庆城的茶房自有他的茶道。谁知这时,凭空又从空中落下一滴圆圆的水珠,滴溜溜地落在碗中圆弧中央拱出的最高点上,就这一滴水珠,茶碗便再也容不下,于是,原先被挤在碗沿的另一滴水珠便溢出来,沿着擦得精光油亮的中国黑漆八仙桌面,端端地溢向松本义郎面前。松本义郎抬头一看,长长的壶嘴再次从自己头顶昂起,知道是茶房刚才又压下壶嘴,倒出了这么一滴。又见茶房身形不动,就站在自己这边的桌沿前,正用先前同样的手法,已将卢作孚面前的茶碗加满水,照旧是水平面拱起,却不再为卢作孚滴上最后的那一滴。松本义郎与升旗太郎共同的癖好,还不止是子夜读书或围棋,两人都喜欢便服转游这条江与这座城。松本义郎曾在朝天门茶馆听书时听说茶房刚才这一招,重庆话叫“冒一砣”,有向你挑战的意思。当时在茶馆,松本没搞清为何要用这“冒一砣”来表示挑战?中国文化不是讲究形意相通么?在添满茶水再加一滴这一“形”与隐藏其中的那一挑战之“意”,二者之间,有何内在的隐喻联系?今日身临其境,松本恍然大悟,这隐喻真是贴切而巧妙,意思就是告诉你:休得安住在眼前自觉满意的现状,我要打破你的自满自大,要给你添加点什么麻烦,一句话,向你挑战。可是茶房是用他的茶道在说话,一如围棋手谈,不得诉诸语言,松本义郎还未掌握用重庆城的“茶道”怎样应对这一招,只好忍气吞声闷坐着,外表虽还保持着乍到时的自傲矜持,内心竟被最后这小小的圆圆的一滴水珠冲荡起波澜。茶房走开,松本义郎再要开口,却听得卢作孚对茶房礼貌地道一声:“谢谢。辛苦你了。”
茶房说:“卢先生,不用谢。”
松本义郎这才想起自己情急间失礼,也对茶房,用流利的汉语说:“谢谢。”
茶房同样彬彬有礼:“松本先生,不用谢。”
卢作孚不动声色,瞄着第一回合已经落了下风的松本义郎。茶房拎着壶走出门,与门外卫兵相视冷笑。
松本义郎终于找到时机,言归正传:“……卢先生坚持要让贵处警员武装登上云阳丸检查?”
卢作孚说:“贵国云阳丸坚持不让中国警员武装登船,中国警员至今无一人登上云阳丸。”
“云阳丸上,已有日本海军保护,卢先生的兵,可无须武装上船。”
“哦?”
“且万国检查均无武装登轮之例。”
“云阳丸是商船。武装上船,系检查乘船中有无挟带违禁物品,与日海军保护商船用意完全不同。在渝之英、法、美各国商轮,均系武装登轮检查,领事先生何言无先例?”
“在渝之英法美各轮无海军,故可武装上船。日轮云阳丸原有海军,若武装上船,恐滋误会。”
日本领事也采用了半文半白的语言方式。卢作孚暗自点头,此前自己摸到的关于此公的情报果然所言不虚,此公对中国古代汉语下过真功夫,杂糅到白话中,运用自如。汽笛声遥遥传来,卢作孚头也不回,只抬手笑指窗外:“英商太古、怡和公司各轮,均有海军,现尚有船停渝,尽可上轮调查。航务处武装保安队,亦驻在船上,与英轮海军异常亲善。即前次日清公司富阳轮,亦系武装上船,且与守船日海军互相敬礼,并未发生误会,这一层,领事先生诚未免过虑。”
松本义郎正色曰:“日本海军驻在日本商船上,即系警戒区域,中国武装兵,当然不能上船。”
“中日两国,几时断绝国交?”
“日中两国,至今并未断绝国交,卢先生何出此言?”
“中日两国,有朝一日当真断绝国交,中国人卢作孚也不会与身为日本领事的松本先生在这样的环境下,就着盖碗茶协商洽谈。”
“有道理。”
“中日两国,既未断绝国交,有何警戒区域之可言?”
松本义郎一愣,正要答辩。
卢作孚说:“且英商各轮亦与日本商船同样,均驻有海军,均未将海军驻船,即认船为警戒区域,日商想来不能独异?”
日领事至此语塞,端起茶来,呷了一口,重新打量对手。一声汽笛传来。日领听在耳中,犹如听得吉野烦躁刺耳的求助呼救。
关注卢作孚与日领这场谈判的,非止一人。重庆各报记者全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谈判还在进行中,黎丽力便飞快地在打字机上打下:闻日领事松本义郎,已至航务处与卢作孚交涉。截至记者发稿时,两人正在谈判中,云阳轮船货物亦无力夫与小船起运,尚未知结果何如也。
她抬起头,惬意地听困泊江中的云阳丸有一声无一声地拉响汽笛。
“记者说,日领事打上门来,与卢处长谈判,是水火不相容、针尖对麦芒!”航务管理处处长办公室门外,卫兵低声说。
“不像啊,”茶房困惑地望着室内对坐的两人,“我看处长与日领事谈得随随和和的,像在茶馆里头摆闲龙门阵。”
“我看也是,好像两个商人在谈一笔十年后才能做成的生意。”卫兵说。
卫兵与茶房只看到了卢作孚与日领事的外表,却不知此时,谈判已进行到剑拔弩张、较量敌对双方各自真功夫的紧要关头。倒是茶房,大约是此前曾在朝天门吊脚楼茶馆中历练多年,心头隐隐感觉到室内二人间有一种即将爆炸的火药味。“眼前情景,只怕随随和和摆闲龙门阵是假,我敢拿今天的工钱跟你打赌,再这么下去,不过片刻工夫,二人当中必有一个,会熬不过这一关,抢先出刀,搞他个真钢对真铁,硬碰硬!”
“你说会是哪一个?”卫兵望着室内。
“日本人号称忍者,我看这日领事城府之深……”茶房沉吟道。
“日本人的一个忍字都是从中国人这里学起去的,秦始皇派三千童男童女渡海到他们那几个荒岛,日本人才识得几个字,你看现在的日本洋火、仁丹,写来写去,还是离不得几个中国字!”卫兵反驳道。
“那我们两个打个赌,我赌今天一天的工钱。”
“你先说,你赌谁最后熬不过忍不住露出真相?”
茶房正要开口,听得室内,松本义郎笑道:“若中国重庆航务管理处武装兵执意要上船检查,恐与日本国海军处长面子有关,容再商议。”
卢作孚泰然地说:“也好。本处长就静待松本先生与贵国海军处长的商议结果。”
卢作孚说完起身,作送客状。
松本义郎瞄一眼困在窗外的云阳丸,强压住心中急躁:“我想,贵航务处若坚持认为有武装上船之必要的话……”
卢作孚肯定地说:“本处态度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
松本义郎:“那样的话,中国航务处的兵登船,亦未尝不可,但不能时时驻在船上。”
卢作孚:“本处实认为时时均有必要。”
松本义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指着云阳丸:“我云阳丸困在你重庆码头,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如坐水牢,今已足足三日,请问卢处长,这样的状态,还要持续几日?”
卫兵瞪一眼茶房:“我说嘛!”他意思是说,还是我们卢处长内功胜人一筹。
茶房一笑:“我说嘛!我本来就是赌的卢处长赢,你想,我若不是信他,何苦放下茶馆里头又有月薪又拿小费的活路,来卢处长门下应这每天才几个小钱的差事?”
卫兵早已不再说话,探出身盯着室内。茶房赶紧噤声,同样关注谈判大局。只见卢作孚也冷冷地站起,顺着松本义郎望去,不卑不亢地说:“松本先生所说是实。不过,我也请问松本领事,究竟是谁,困住了云阳丸?贵国云阳丸坚持不让中国警员武装登船,贵国士兵还拿枪指着中国警员的身体,我中国警员当天便已完全撤回。你看,码头上囤船边仅留步哨三人,无非监视下船的中国乘客中有无违禁卸载。而日兵及船上洋奴,反向码头卫兵掷果皮、泼秽水,意存挑动。卫兵均忍受不理,直立如故。”
松本义郎说:“三天来,没有一条卸货小驳靠向云阳丸,没有一个码头苦力为云阳丸卸货,更有甚者,三天来,云阳丸在重庆市场买不到一粒米,一棵菜。从前,云阳丸一靠岸……”
卢作孚说:“请问,从前,云阳丸一靠岸,为云阳丸卸货的是谁?”
松本义郎说:“贵国码头的工人力夫。”
“再请问,为云阳丸供应大米菜蔬的是谁?”
“贵国码头市场上的菜农米贩。”
“敝处川江航务管理处,您的意思是叫本处长去管理码头上工人农夫小贩的事?”
松本义郎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天,重庆多家报纸都忙得不亦乐乎。
《四川日报》上,通栏标题:“日轮不服检查,卢作孚与日领大谈法理,日领不能自圆其说。”
报童用地道的重庆话叫卖:“看报,看卢作孚与日领斗法!唇枪舌剑,四个钟头。日领事不耐炎炎烈日加内火攻心晕了过去……”
这天的报纸被重庆市民抢购一空。
黄昏时分,泰升旗教授读罢报纸,他的住所中静了下来,就听得街头民众喧闹声。教授一笑,对几天内再三来访的吉野说:“风闻卢氏祖上出过一位外交官,驻俄罗斯国,颇为中国争光又争利。今日看来,此言不虚!”
吉野穿昨夜服装,跪坐,埋头行罢礼,说:“中策不果,吉野请下策。”
对坐的泰升旗教授沉吟不语。吉野一抬手,侍从由身后递上一个包袱:“钱,已备足。日清公司买通中国人,还从未出过这样的天价。只请升旗君指路,这钱,该由谁送到他手头。”
升旗差点爆发出那天听田仲说“借刀杀人”时爆发的大笑,强忍住后,侧耳听江边千厮门码头方向传来的轮船拢岸的汽笛声,说了句搞得吉野一头雾水的话:“田仲访仇,该回来了。”
吉野还想问什么,升旗似乎拿定主意,不听到“田仲访仇”的结果报告,绝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