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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听吗?”黄鹤问道。
“你想听听至今深藏在我内心的秘密吗?”
黄鹤眼中汩汩流下泪水。
“不,听吧,高力士,你听吧。以临死者的身份,听听我的告白——”
黄鹤任凭泪流不止,紧紧凝视着我。
“本来我打算死也不告诉任何人。可是,不告诉任何人而死,那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呢?”
当我听到这番话,啊,原来跟我想的一样。
啊,一样。
这个黄鹤也一样。
始终禁锢、隐藏在内心的事,就像我写信给晁衡大人一样,黄鹤也想娓娓说出。
即使述说的对象是我——那心情我感同身受。
听到黄鹤这句话,我对眼前这位恨不足惜的胡人,甚至滋生了一股爱怜。
“这是你对我说出这一番话的回礼。不,就当成是你听我说话的回礼,听我的告白……”
“明白了……”我点了点头,说道:“黄鹤,我都明白了。我就听你说吧。趁我还有一口气时说出来吧。”
于是,黄鹤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十〕
胡人幻术师黄鹤的话。
我曾数度想夺取玄宗的性命。
我也不止一回潜入宫中,却都没机会杀死玄宗。
虽然身怀法术,但宫中戒备森严,即使潜入,也很难接近玄宗身边。如果我怀着必死决心,或许还可杀死他,但假如杀不成玄宗,却白白送上自己这条命,我一定死不瞑目。
就这样,我闷闷不乐地在长安待了一年半,然后——啊,高力士,你嘲笑我吧,我竟然渐渐涌现出爱惜自己性命的心情来了。
有时我暗想,即使杀不了玄宗,也应断然进行,但一想到刺杀失败,我或许会丢掉性命,那个决心便又变得迟钝起来。
人真是不可思议哪。
自己的想法——就连这种自己内心的想法,也无法随心所欲。
既憎恨玄宗,又怜惜自己性命,我既沉溺于美酒之中,又开始对留在长安感到不安。
大概在长安待了一年半,或将近两年吧。
然后,我告别了长安。
浪迹四方期间,我在蜀国与那女子相遇。
我与那女子初次相遇,是在蜀国市集。
第一次相见,我震惊不已。
因为她和命丧九泉——不,我亲手杀死的妻子一模一样。
我还记得一切。
她身上所穿的白衣。
脚上鞋履的颜色。
头上高高竖起的发髻。
抹红的容颜。
连她在市集所购买的东西,也还记得。
玉梳。
我看见她手指握着玉梳的模样。
也看见她用新买玉梳贴在发梢的模样。
她的唇形、鼻形,几乎令我以为是亡妻。酷似得让我错觉亡妻似乎又在人间复活了。
那女子应有胡人血统吧,她的眼眸颜色虽然和亡妻相异,瞳仁却也带点碧绿。
我跟踪了那位女子。
因而打听出女子的来历。
原来女子已有丈夫。
其夫名为杨玄琰,官拜蜀国司户。
晚上,我偷偷潜入女子房间,以幻术诱惑她,得到她的肉体。
本来打算得逞一次便够了,我却欲罢不能,一次成了两次,两次成了三次,屡次前往。
每逢夜晚,我便潜进房里,与她过夜。
不久,孩子生下来了。
是个女婴。
取名玉环。
这个杨玉环,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杨贵妃。
成为母亲的女子,和作丈夫的杨玄琰,都没想到孩子是别人的骨肉。他们一直深信,女婴是自己的亲骨肉。
因为身为母亲的女子,对与我亲热之事甚至毫无印象。
有几度我佯装杨玄琰的模样与她交欢,就算她还记得,也会以为是自己的丈夫。
为什么我会知道,那出生的女婴是自己的骨肉呢?全因那双眼眸。
她眼眸颜色与我的极为神似。
而且,当时杨玄琰另有女人,很少跟自己的妻子行房。
所以,或许丈夫杨玄琰也曾隐约揣想,杨玉环不是自己的女儿吧。
不,他一定这样想过的。
总之,杨玄琰的妻子最后为我生下了两个孩子。
第二个是男孩。
生下那男孩,大约过了两年吧。
便发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高力士,别急。
夜很长。
且让我向你娓娓道来。
大约玉环四岁的时候吧。
某天晚上,我在没下好咒的情况下,和杨玄琰之妻交欢了。
或许因为生了两个孩子,我也就疏忽了。
就在缠绵悱恻之际,女子回过神来,惊觉我不是丈夫,大叫出声。
我逃跑了。
不,是正想逃。
我不知杀了多少人,但强行凌辱不肯就范的女人,实非我的作风。
当然我有时会下咒,迷奸自己喜欢的女人。
那就不用说明了吧。
让喜欢的女人看上自己,某种意义上也像是下咒。在此意义上,恋爱的法术,和我的法术道理一样。
这点,高力士你也该明白吧。
然而,就在我打算逃之天天时,杨玄琰提剑来到房里。
昏暗灯火中,杨玄琰看见了我。和我对望了一会儿。
当时,我也觉得很奇怪。
只要想逃,随时可闪走,我却和杨玄琰对看了片刻。
“原来是你!”杨玄琰问。
我没能马上听懂他话中含意。
听了下文,我才明白杨玄琰想说什么。
“原来你就是玉环的父亲?”
杨玄琰又问。
大概一开始他就觉得事有蹊跷吧。否则,不会在那种场合说出那样的话。
当时,杨玄琰脸上浮现的痛苦表情,我至今难忘。
他不停地摇头,似乎很痛苦,倏地拔出剑来——可是,他的剑并非冲我而来。
杨玄琰挥剑的对象是自己的妻子。
还来不及叫出声时,玉环的母亲便已人头落地。
如果是向我砍来,我会躲开,接着便可能对杨玄琰下手,那,玉环的母亲或可免于一死。然而,事情并非如此。那把剑砍向玉环的母亲。
望着玉环母亲落地的人头,杨玄琰满脸难以形容的哀戚。
那神情,我终身难忘。
因为我也曾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尽管彼此情况不同。
随后,杨玄琰朝我砍杀。
这男人本领非同小可。
剑法十分熟练。
不过,若论射飞剑,我当然也有两手。连杀妻的事,我都干过呢。
我闪身躲避,随之掷射出短剑。
短剑直接刺中杨玄琰的咽喉。
即便如此,杨玄琰还三度向我挥砍。
当他打算第四度挥剑砍来时,终于吐血倒地而亡。
真是骇人的男人。
我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好一会儿。
然而,说是好一会,其实时间极短暂。
这段期间,屋内骚动了起来,由于感觉有人即将赶到,我便跳窗逃走了。
当时不知出于何种因由,我抱着第二个孩子——我和女子所生的男孩逃跑了。
此后的事,高力士啊,你也都知道了。
杨玉环以下,杨玄琰的子女,均由叔父杨玄墩收养,当作自己的孩子抚育成人。
当然,谁也不知道,杨玄琰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
窃贼潜入房里,意图凌辱妻子时,杨玄琰赶到房内,想刺杀窃贼,却反遭其所杀——事情变成这样了。
即使如此,由于怕传出去有碍名声,据说对外宣称,两人分别病殁了。
杨玄墩之妻生有四名子女。
是一男三女。
对玉环来说,他们等于是堂兄姐。
兄长名为杨锯。
三位姐姐后来被称作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
玉环则依排行第五,被扶养成人。
总之,这是玉环投靠叔父杨玄墩的真相。
我也不是一直紧跟着玉环。
毕竟我也得谋生。
话虽如此,有时我会去杨玄墩那儿,见上玉环一面。
说是见她,当然不是上前自报姓名,而是从远处悄悄注视着她。
后来,我远走他方,多年没能再回到蜀地。
我去过长安数次,也到过洛阳。
接着,我回到蜀地——不,说回到蜀地,感觉怪怪的。对我来说,长安、洛阳、蜀地都一样,一如他乡。我并不曾在任何土地上生根。因这世间已没有让我落地生根的地方了。
只是女儿玉环凑巧在蜀地,所以我才随口用“回到”这种说法吧。
这事不重要。
总之,我十分期待回蜀地见玉环一面。
然而,待我回来之后,每次见到玉环时,总令我惊讶不已。
高力士,想必你也清楚,那就是杨玉环的绝世美貌。而且,每一回见、每一回再看,玉环便增添几分美艳。
我还担心杨玄墩那家伙,不知何时会对玉环下手呢。
当事人应不知情,但杨玄墩终究不是玉环叔父,玉环也非杨玄墩侄女。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心中暗自思量一件事。
如果玄宗见到这样美艳的玉环,大概会想一亲芳泽吧。
玉环日复一目的美丽,我内心的念头也益发强烈。
有时,我会认为,这事不可能办到,但下一回时,却又认为并非不可能。经过多次内心如此的对话,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于是,我改变眼眸的颜色,以道士身份亲近杨玄墩。
刚巧杨玄墩也信奉道教,对我而言正中下怀。
至于详情,且按下不表。
因你和我,都再也活不久了。
总之,我设法不但让自己可以自由出入杨玄墩宅邸,也让玉环进宫去了。
我野心勃勃,想让亲生骨肉玉环生下皇子,继承我的血脉,也成为大唐皇帝。
不过,再怎么说,我还是不想将女儿送给玄宗本人。
所以我将目标放在武惠妃之子寿王身上。依我的看法,总有一天,寿王会成为下一位皇帝。
然后,玉环会为寿王生子。
如此,我的孙儿,将会成为下一位大唐皇帝。世上还有这样的复仇吗?所以,我隐身背后操弄,向次相李林甫、黄门侍郎陈希烈等人鼓吹,让玉环成为寿王的婢女。
就这样,开元二十三年玉环奉召,成为寿王婢女,我也以道士身份,随玉环入住长安。
然而,要让寿王成为继位天子,有些人还很碍眼。
高力士,你也十分清楚。那些人就是赵丽妃与其子,也就是皇太子李瑛。李瑛的背后,则是科举出身的张九龄。张九龄希望李瑛继位成为天子。
然而,这些人由于意图谋叛而失势了。
李瑛被杀,张九龄则流放荆州。
唉,高力士,你觉得怎样?就像我亲手杀了妻子一样,玄宗那家伙也亲自下令,杀了亲生儿子李瑛。
什么?高力士。
我为什么流泪?怎么可能?我根本没在哭。
我是在笑啊。
毕竟,那一切都是我指使的。是我煽动他们暗藏的谋逆之心,同时让皇上疑心生暗鬼。
事情一如我所期望。
因为如此,我何必落泪呢?没人可阻挠我了。
我一厢情愿认为,寿王将顺理成章当上皇位继承人。
却没想到——你竟坏了我的好事。
高力士,你别怕。
我并不是说,因此要对你怎样。
如果我对你怎样了,今天就再没有人听我说话了。
当时,就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哎,当时你大概也很仓皇失措吧。
因为棘手的张九龄虽已除掉了,其后却有个李林甫在扩张势力。
一旦寿王登基,与武惠妃勾结的李林甫,力量便会强大起来。
谁知就在此时,武惠妃竟然死了。
死讯突如其来。
高力士,如何?关于此事,我虽然没仔细调查,但应该是你干的吧。是你杀了武惠妃的吧。
算了。
你不用回答也行。
我就认定是你干的好事。
好吧。
总之,武惠妃死后,你决意扶植忠王李玛为皇太子,而不是寿王。若非你向玄宗献计,另立李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