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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猴表情惊恐,但还是拿起铁锹,以锹刃从空海抓住的那只手的腕部砍了下去。
“噗”的一声,手腕立即断掉。
空海站了起来,“这就是原形。”
他把握在右手的断腕,靠近火光。
一看,根本不是手腕,只是一枝树根而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逸势额头冒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不知是谁,为了防止贵妃的坟墓被挖,才有这种事。”
“谁呢?这家伙会是谁呢?”
“不知道。”
“嗯嗯……”
逸势喃喃自语。
“还要继续吗?空海先生——”大猴问。
“等一下。接下来可能还会有种种麻烦出现,得想个办法才行。”空海环视四周,“白兄,暂且帮忙拿一下,好吗?”
他把手上的火把递给白乐天。
白乐天接过火把后,空海以贵妃墓碑为中心,弯着腰在周围巡视。
“嗯,这里。”
空海绕到墓碑后方时,停下脚步。
以右手罩在墓碑下方的泥土。
“大猴,这里稍微挖一下。”
大猴照空海所言,拿起铁锹往下挖,锹刃立刻碰到某种坚硬的东西。
“就是那个。”空海说,“慢慢挖出来。”
大猴十分留神地将那物体从土里挖了出来。
是个白色的物体。
大猴把沾满泥土的东西,从坑里拾了起来。
“呃喔……”
逸势禁不住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原来大猴手上拿的是一个动物的骷髅。
“大概是狗骷髅吧。”空海说。
“好像有写字!”大猴说。
“让我看看!”空海从大猴手上接过狗骷髅,“白兄,麻烦火把——”
白乐天高举火把映照那骷髅,他自己的身姿也浮现在火焰之中,视线转向空海手中的东西。
空海用手和袖子拂去骷髅上的泥土。
头盖骨上确实写着某种文字。
“不是唐国文字。”空海说,“这应该是胡文吧。我勉强可以读得出来,不过,大猴,这个你比较行。能不能用唐语念出来?”
“行。这是波斯文。”
“波斯文?”白乐天问。
“写些什么呢?”逸势也问。
“污秽此地者,将受诅咒。毁坏此地者,灾祸及身。以大地精灵之名,予彼等以恐怖——”
大猴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喂,喂,空海,大猴说的是真的吗?”
就算是火把红光照映,也还是能看出逸势的脸色苍白。
“没错,确实是这样写着。”
“没、没关系吗?”
“唔……”空海唇边浮现笑意,“不必担心。最严重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用手指转弄着还拿在手里的树根。
“但、但是——”
“安心吧,逸势——”
语毕,空海跨开脚步,从墓碑抓准距离后,停住脚步。
他蹲下去,将拿在手里的树根折断搁在地面,以墓碑为中心边走边画出圆圈来。
“做什么呢?空海。”
“让不速之魔无法来干扰。逸势只要安心在那里看就可以了。”
空海用树根尖端,以墓碑为中心,在地面画出了一个大圆圈。
圆圈内再画出圆圈,然后抬起头,问:
“白兄,东边在哪里呢?”
“我想应该是这个方向。”
白乐天回道。
“原来是那个方向。”
空海以墓碑为中心,走向东边,停下脚步。再于大圆圈和小圆圈之间的空间,写下文字:
“持国天”。
接着走到南边,写下:
“增长天”。
然后绕到西边,写下:
“广目天”。
再绕到北边,写下:
“多闻天”。
是守护佛教尊神之名。
原本是天竺诸神之名,四神合称为四天王。
是耸立佛教世界中心之须弥山的东西南北守护神——也就是“天”。
东方为持国天。
南方为增长天。
西方为广目天。
北方为多闻天。
空海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这四神之间的空间写字。
大猴为了让空海做起来更顺手,拿着火把跟在一旁。
“你在写什么呢?空海。”逸势问。
“‘孔雀明王咒’——也就是孔雀明王真言。”写毕,空海边说边抬起头,“大猴,继续吧!”
“是。”大猴把火把递给空海,走向墓碑,“实在太麻烦了!干脆一口气拔起来。”
接着从容不迫紧紧抱住墓碑。
“喝……”
大猴自喉头深处挤压出粗声呼气。
全身肌肉,像肉瘤般鼓起。
这时,墓碑开始摇晃。
大猴把墓碑从土里拔了出来,跨开脚步。
由于抱有重物,每一跨步,都让人感觉地面发出微微声响,并且好像在摇动着。
走出圆圈外,大猴把墓碑竖立在地面。
“这样可以吧?”大猴说。
“够了。”
说这话的空海,声音中洋溢着赞美之情。
〔八〕
挖掘工作顺利进行。
途中,有人提议应该换人挖。
“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
大猴毫不在意,只是默默地挖土。
大概挖到深及腰部时,锹刃又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
“好像挖到什么了!”
大猴翻动着铁锹,小心翼翼地把土拨开。
“是具石棺!”大猴说。
由上往下看,果然是石棺。
空海和逸势举着火把映照,火光在满是泥土的石棺表面,摇摇晃晃。
头顶黑暗处,槐树枝梢沙沙作响。
白乐天以两手两膝曲贴在坑口,往下看望石棺。
“这是贵妃的……”
如此喃喃自语后,白乐天把口中涌出的口水吞了回去。
湿润的泥土味,浓密地溶化于夜气之中。
“空海先生,该怎么办呢?”大猴问。
“打开看看。”
大猴依照空海所说,先在石棺旁整出可以站立的地方,然后把锹刃伸入棺体和棺盖之间。
当他撬出约莫可伸进指头的缝隙,就把铁锹拋出坑口,再将指头伸进缝隙之中。
将棺盖的缝隙挪得更大之后,两手一用力,一口气就把整个棺盖给掀了起来。
他把棺盖置于坑外的地面。
“什、什么都没有?!”
惊叫出声的是逸势。
诚如逸势所说,石棺内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大猴掀起棺盖时,掉落里头的一、两把泥土而已。
“果然……”
空海喃喃自语。
“果然?难道你早就知道这里没有贵妃的尸体?”逸势说。
“不知道。不过,倒是预测可能会有这种结果。”
“到底怎么回事?”
逸势说出此话时,白乐天“唔、唔”地发出野兽般的低吟。
“怎么了?”空海问。
“你看这个。”
白乐天所指的并非棺体,而是方才大猴推出坑外的棺盖。棺盖内面朝上,放置一旁。白乐天用手指着棺盖内面。
表面有些不知是什么的图案。
抓痕?
看起来像是这样。
棺盖的内面,有无数条茶褐色的抓痕。
是血迹。
为什么会有这种痕迹?任谁一看就会明白。
这是被装入石棺的人,想逃出外面,而在棺内死命抓挠出来的痕迹。
彼时,指甲脱落,鲜血外流,血液沾在棺盖内面。干了以后的痕迹,正是现在空海等所看到的。
无数的抓挠痕迹。
在这土中,会留下这般抓痕的人,到底曾持续瞪视着这个棺盖有多久呢?
那是让人不由得不毛骨悚然的光景。
逸势缩着脖子,宛如一股寒气从背脊疾驰而过,打了个冷颤。
“唉……”
空海发出低叹。
逸势则发出猛吞下口水“咕嘟”一声。
“喂,空海啊……”他望着棺盖内面,喃喃自语般地说,“若是我死了,不要把我装在棺内,最好直接烧掉。”
“好,知道了。”
空海如此答道。
此时——
空海仿佛察觉某事,抬起脸,回头朝后看。
回头后的空海,动作就此僵住。
“怎么了?”
跟着回头看的逸势,也僵住了。
大猴和白乐天,也顺着空海的视线望过去。
两人也僵住了。
他们的视线,朝向方才大猴放置得摇摇欲坠的那块贵妃墓碑。
其上——
有个人。
有点倾斜的墓碑顶端,坐了个修长的人,脚后跟放在墓碑上缘,两手松垂在膝盖,正低头俯视着四人。
是个老人。
穿着一身黯黑、褴褛的道服。
一头蓬乱的头发都已变白。从鼻子下到下颚长满了胡须,也全白了。
瘦长的脸庞,刻划出深密皱纹。
老人嘴角浮现柔和笑容,正凝视着四人。
两把火光,由下往上照映老人。
老人头上,槐树枝梢正随风起伏,摇过来摇过去。
老人嘴角虽然浮现笑容,深埋在皱纹当中的眼神,却毫无笑意。
炯炯有神、放射出强烈光芒的瞳孔表面,只有两把火光在摇曳着。
“喔,是孔雀明王——”空海叫道。
“明白了吗?”
老人以干枯的声音说。
“感谢您那时还给了宝贵忠告。”空海说。
“什么事?空海。”
逸势问空海。
“不久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在西明寺庭院遇见孔雀明王吗?”
“就是这位——”
“是的。”
空海简短回答。
“在西明寺也说过了。为什么你不早些到青龙寺去呢?与其拘泥于这些无聊的事,你还有自己该做的事吧。”
“您说的对,不过,我好像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了……”
“那是你钻牛角尖。只要就此离去,把一切都忘光,以倭国留学生的身份,做应该做的事就可以——”
“可是,这件事愈深入,我总觉得愈有趣。”
虽然空海口吻相当谨慎,听起来却令人有种装糊涂的感觉。
此时,逸势好像终于明白某事似地发出叫声。
“空、空海——”逸势把手搁在空海肩上,“这、这、这老人,就是那时那个——”
“没错,正是在洛阳遇到的丹翁大人。”
空海语毕,老人丹翁马上接道:
“久违了。那时,谁也料想不到,竟会在这种场合再度相逢。”
去年,空海和逸势到长安之前,曾路过洛阳。两人在洛阳城闲逛时,遇到丹翁。
相遇处是南市一隅。丹翁在该处以江湖卖艺人的身份,聚集许多人表演植瓜术。
丹翁把瓜籽撒在地面,当场发芽,长出叶子,结成西瓜并叫卖。
空海识破幻术,丹翁感到很钦佩,送给空海一颗瓜果。
不过,看起来是瓜,其实是狗头,空海完全被骗了。这事发生在洛阳。
“我也没想到孔雀明王竟会是丹翁大人——”空海说。
两人相互凝视着对方。
“丹翁大人,有件事想请教您,方才袭击我们的那些人,是和您一伙的吗?”
“不是。”
“那么,驱使蟾蜍,要我们离开这里的呢?”
“那是我的法术。”
“那么——”空海拾起脚边写着胡文的狗骷髅,“这也是您的法术吗?”
“这不是我。”
“那又会是谁呢?”
“你说呢?”
丹翁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了。
“最近,有各式各样的宗教、邪教自胡国传至唐土——”
“听说是这样。”
“其中,有崇拜火焰的所谓拜火教,那火,也就是光明之神——据说,拜火教教谕传入长安之际,祭拜黑暗之神的党徒也同时潜入长安——”
“……”
“这些党徒,好像被称为YAATO或KARAPAN——”
空海话一说完,丹翁低声笑道,“我正因为怜惜你的才华,才对你说这些。你得赶快去办自己的事。在你拖拖拉拉之际,或许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无法挽回的遗憾?”
“是的。譬如说青龙寺的惠果和尚——”
“惠果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