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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室内的木板上,端坐着一位白发老人。
老人面前有座火炉,炉中有微弱的火焰在燃烧着。
“能够来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的高度,真不愧是空海大师。明月就在你脚边的更下方。”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吗?这么说,此处是——”
“兜率天。”
老人喃喃自语。
“若是这样,您不就是弥勒菩萨了吗?”
“正是。”
“哎,早知如此,我应该成为方士研习玄道的。”空海回应。
玄道者,仙道也。
“为什么?!”老人一副诧异的神情。
“我根本不知道,只要成为方士,修习仙道,就能如此这般地来到兜率天。若玄道比学习显密能更快来到兜率天的话——”
空海的意思是,早知道就该研习方士修行这回事了。
“别瞎扯了,空海。”
“能不能收我当弟子,丹翁大师——”
“喔,我随时恭候大驾。”
回应空海后,丹翁老人发出爽朗的笑声。
〔二〕
有座山名为须弥山。
根据《华严经》记载,耸立于世界中心的正是这座山。
其高度约八万由旬(五十六万公里)。
守护须弥山西方的尊神是广目天。
守护北方的尊神则是多闻天。
南方是增长天。
东方是持国天。
须弥山顶上,有一株高达百由旬(七十公里)的龙华树。
据说,出自印度教神祇之一的雷神——帝释天——所居住的宫殿便在此处。
须弥山顶上,也就是帝释天居住的殊胜殿,往上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由旬处,便是兜率天。
据说,那个弥勒菩萨为了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以佛陀身份降临人间,曾在兜率天听释迦牟尼讲经说法。
菩萨——对于即将成为佛陀的“存在”,人们称之为菩萨。
先前空海和丹翁的对话,正是立足于此一说法之上。
空海隔着炉,面对丹翁而坐。
“空海,你终于来了——”
丹翁眯起眼睛说道。
“前些日子那晚,多亏您相助,不胜感激。”
“那是私事,不必谢我。”
“私事?”
“没错。”丹翁简短回答。
其弦外之音是:因为是私事,就别探询了,再问也是徒劳。
“今天把我找来兜率天,有何贵干?”
“空海,别急。这兜率宫,也有这样的好东西。”
丹翁自炉对面拿出一支陶瓶,搁在炉上。
甘甜香气,扑鼻而来。
“是酒吗?”
“是胡酒。”
丹翁说是葡萄酒。接着,他又拿出两只琉璃杯,搁在炉上。
“真是有情趣的雅兴。”
“你喜欢吗?”
丹翁随手在两只琉璃杯内斟上酒。
“身为出家人,你不可以喝酒吧?”
“可以。”
“倭国沙门不禁饮酒吗?”
“倭国沙门的话,即使禁饮酒,有的喝,也有的不喝。”
“你喝吗?”
“我喝。”空海满脸不在乎地回应。
丹翁兴味十足地望着空海,伸手取起斟上葡萄酒的琉璃杯,说:
“那就喝吧。”
空海手上拿着剩下的另一只酒杯。
那淡绿色的透明琉璃杯,即使在长安也是贵重物品。
“好,喝!”
两人轻轻碰撞琉璃杯缘,再端至唇边。
“话又说回来,空海,你来这趟可真不容易。”
丹翁搁下酒杯说道。
“是您找我来的。”
“说这儿是兜率天,未必全是吹嘘。一般人还来不了。”
“我知道。”
“喏,空海,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丹翁的法术?”
“当您叫我躺着听时,我心里就有数了。”
“这可不是泛泛之辈办得到的啊。”
“您说的对,我只是坦率把我的心委于丹翁大师而已——”
“我想,倭国沙门应该不会每个都像你这样,不过,万万没想到身居于野的人之中,有你这般有趣的人。”
丹翁又端起酒杯喝酒。
“这地方,全看你我的心境而定,有可能变成兜率天,也有可能是饿鬼道地狱。瞧,也可以这样——”
丹翁话没说完,寸丝不挂的一名裸女就坐在丹翁身旁了。
空海身旁也出现一位美艳裸女,依偎着空海。
丰满乳房,触及空海的臂膀。
裸女细致白皙的两条手臂,温软地搂住空海脖子。
空海侧视这一幕。
突然——
方才所见的裸女,身上穿起绫衣;刚见她绫衣缠身,瞬间又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大猿猴。大猿猴的利牙,眼看就快嵌入空海喉咙里,他却悠然自得地饮着酒。
是丹翁施展法术,将裸女变成了大猿猴。‘w…r…w…h…u。c…o…m‘
“这是——”
丹翁苦笑,递出琉璃杯。原本斟在杯中的葡萄酒消失了,一朵与方才杯中酒相同颜色的红色大牡丹花,正在琉璃杯中绽开花朵。
这是空海玩的把戏。
定睛细看,两人四周全是盛开的牡丹花,五彩缤纷。
眨眼之间,女子、大猿猴全消失了。
方才女子所在,也就是丹翁肩头附近,有一朵大白牡丹,沉甸甸地低垂着头;而大猿猴的位置,竟变成娇艳紫牡丹,不胜负荷地托在空海右肩上。
丹翁称作兜率宫的小木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阳光四射,蓝天吹来阵阵清风。
空海和丹翁两人,隔着炉对坐在斑斓盛开的牡丹花丛中央。
一阵强风从旁吹来,牡丹花瓣依次随风飘去。
数以百、千、万、亿计的花瓣,乘着透明的风,翩翩纷飞在蓝天虚空中。
这般景致太奇异惊人了。
“喔,真是壮观……”
丹翁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声。
俄顷间——
那景象又倏地变回兜率宫内部,丹翁和空海各自手握斟满葡萄酒的酒杯,两相对望。
“跟你一起玩真有趣,可惜没时间继续玩了。”
丹翁惋惜地说道。
“您有何贵干呢?”空海问。
〔三〕
“我听说晁衡大人的信丢失了。”
丹翁直视空海双眸深处般问道。
“不愧是丹翁大师,那事您全都知道了——”
“老实说,那封信我也找了好久。”
“是吗?”
“始终没想到那封信会先到李白手里,再落入柳宗元手里。”
“您可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多少知道一些。”
“您看过信吗?”
“还没。”
“听说,信上写着有关晁衡大人预备陪同杨贵妃到倭国的事。”
丹翁那对小眼睛,燃起奇异的光芒。
“你似乎想套我的话,打探信里的内容吗?”
“是的。”空海大咧咧地点头。
“这样看着你的脸,稍一疏忽,我大概会脱口而出。”
“请务必说给我听。”
“这可不行——”丹翁说毕,马上加了一句,“——我很想如此拒绝,可是,事情有点变化。”
“变成如何?”
“空海,你别急。”
“可是,我真想知道。”
“好吧。”丹翁点点头,“好是好,但我有个条件。”
“条件?”
“我告诉你信里的事,你也要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那封信不久就会到我手中,到时候我再送到你面前。”
“这样的事,您办得到吗?”
“大概可以。”
“您有线索吗?”
“也不是没有。”
“听说有人偷走——”
“——”
“到底是谁偷走的?”
空海追问,丹翁没有回应。
“空海,我说拜托你帮忙的事——”
“是。”
“就是将那封信送到你面前时,你要帮我读信。”
“原来如此,丹翁大师也读不通倭国文字吗?”
“是。所以才要你帮我读信。如此,你自然也可以明白信里写些什么内容了——”
“有道理。”
空海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望向丹翁。
“丹翁大师,您为什么又变卦了?”
“变卦?”
“您不是警告我别插手这事?我记得您在马嵬驿说过。”
“是那事吗?”
“我本来认为,您找我来正是为了这事。”
空海言下之意是:明明如此,却特意要我读安倍仲麻吕的信,这不是等于赞同我插手此事吗?
“不,其实我现在也还是想劝你,尽可能不要置身于此事。问题在于没人能读晁衡大人的信。况且,我想,不管你意向如何,早晚你也不得不牵扯进来。”
“您指的是何事?”
“老实说,这事,青龙寺也牵连颇深。”
“什么?”空海脸上首度露出吃惊的神色。
“反正你迟早也要到青龙寺惠果和尚那里吧?”
“是。”
“本来这事我想私下圆满解决,现在情况却不允许了。青龙寺如今已完全被卷了进去。”
“您是说凤鸣?”
“如果你去青龙寺,自然而然也就不得不插手管这件事。”
“换句话说,贵妃和青龙寺,往昔曾跟这事有关?”
“嗯。”
“到底是怎样的关连?”
“我不打算说太多。今晚能告诉你的,到此为止。”
空海流露出不满意的神情。
“可是,丹翁大师,有关杨贵妃将被带到倭国的事,是事实吗?”
“是事实——若问我有没有这回事,答案是有。真有这回事——”
“那贵妃真的到倭国了?”
“你说呢?”
“我想丹翁大师应该看过,马嵬驿的墓穴里,贵妃遗体不见了。”
“没错,跟你看到的一样。”
“那事和晁衡大人,到底有什么牵扯?”空海问。
“这件事要是圆满收场,我会全部痛快说出来。不过,今晚只能说到这儿。我已对你说太多了——”
丹翁徐徐地摇头。又望向空海——
“空海,我对你说过,去青龙寺要趁早。你可能还可以拥有二十年光阴,但青龙寺那方,可没这么多时间。”
“您说青龙寺那方,是指——”
“惠果和尚。”
“听说他去年病倒了。”
“惠果和尚所剩时间已不多了,说不定——”
丹翁说到此处,顿了下来。
“说不定怎样?”
“说不定这事会缩短惠果和尚所剩不多的残年余日。”
丹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在向空海示意,今晚的话就此打住。
“那么——”
空海坐着不动,静静行了个礼。
抬起头时,丹翁已无影无踪。
丹翁先前所在地方,余温犹存,那微温似乎隐约可传到空海这边。
然而,空海十分清楚。
那只是感觉而已,不是丹翁的真实肉体在该处。
从黑暗无边的海底徐徐浮上水面般,空海意识到自己渐渐清醒过来。
兜率宫的场景逐渐消失,慢慢浮现在眼前的是熟悉的场景。
书桌。
桌上的经典。
笔。
灯火已灭的灯盘。
从窗口洒落的月光,映照出蓝色幽影,空海隐隐约约可见这些物品。
此处是空海的房间。
空海在被褥上,以抬起上半身的姿势,醒了。
空海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从头至尾并未迈出房门一步。
同时却也明白,自己方才与丹翁见面又分手,是千真万确的事。
隔壁房隐约传来逸势酣然入睡的打呼声。
第十八章 牡丹
〔一〕
橘逸势一大早就赶至空海房里。
“喂,空海——”逸势的声音宛如雀跃,“那是你的把戏吗?”
兴奋过度的逸势,脸色微微泛红。
“逸势,你在说什么?”
“牡丹啊。你用手罩住的那朵牡丹,今天早上开花了。”
“喔。”
“别装傻了!刚刚西明寺和尚都在起哄。”
“奇怪——”空海一脸诧异的神情,“不可能这样。”
“可能也好,不可能也好,我知道你平时都用手罩住那株牡丹,比起其他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