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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内备有数个箱子,装盛此次仪式所要用的种种法器、座台等。自石棺移出的贵妃玉体,便藏匿在其中一个箱子内。
石棺再度上盖,埋葬于原地。
石棺回埋之际,黄鹤施行种种法术,避免石棺再度被挖掘出来。
此后,直到抵达京城,玄宗太上皇都如行尸走肉。
他已毫无气力,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高力士及道士黄鹤,也都绷着脸,一语不发。
长安归途上,两人在马上几乎未再出声。
对黄鹤来说,自信满满的尸解术为何会失灵?他一直在思索这个答案吧。
返京之后,待玄宗太上皇恢复元气,等待在黄鹤眼前的,会是怎样的旨令——
黄鹤心中大概也在担忧这点。
而我也不停在思索着,护卫贵妃至倭国的任务,已经飘向迢迢远方了。
〔十三〕
两个月后,众人再度聚首于玄宗太上皇处。
地点是在骊山华清宫。
事前已经安排,不让旁人接近,惟有我们一行人得以来到此处。当然,众人为何群聚此地,知情者惟有我们数人。黄鹤以马车秘密载运贵妃至此,其他人也一概不知。
此处是建造于池畔的独立屋舍。
为避免外界窥见,所有窗子全已关闭,我们轻声地向玄宗太上皇请安。
屋外树林一片绿意,传来阵阵婉转鸟鸣,玄宗脸上却灰黯如死人一般。
玄宗太上皇。
高力士。
黄鹤。
白龙。
丹龙。
我。
失去灵魂一般的杨贵妃,也坐在玄宗太上皇御椅旁所准备的螺钿木椅之上。
此时,贵妃虽已非刚出土时的可怕模样,体态已接近原形,但昔日丰润白皙的肌肤却已不复见。
肌肤干巴粗糙,花白发丝也没能恢复原状。
贵妃看来老了将近十岁,更甚的是,贵妃的心似已远离她的躯体,不知飘向何方。
双眸茫然眺望着遥远彼方,身上披挂着一如往昔的华美衣裳,看来反而令人心痛。
有人打招呼,贵妃偶尔也会小声致意。然而几乎所有时间,她均静默不发一语。
贵妃被搭救出来时所发出的恶臭——
石棺中臭气冲天的屎尿味,让我毕生难忘。
那状况,任何知道她往昔美丽身影、举止的人,都无法正视。
贵妃身上香味四溢,却怎么也难消除印象中残留的恶臭,反而更令人想起当时不堪嗅闻的恶臭。
“怎样——”玄宗太上皇有气无力、自顾自地说道。
高力士望向黄鹤,示意太上皇问话的对象是黄鹤。
“是——”黄鹤俯首致意说道:
“以贵妃情形看来,她的心情终于平稳下来,不过,魂魄却还没回到体内——”
“那时,你是对我怎么说?你不是说没问题,事情会顺利进行吗……”玄宗太上皇以怨恨眼神,斜睨着黄鹤说:
“难道无法找回贵妃的魂魄——”
“太上皇陛下……”
黄鹤以低沉嗓音唤了一声,深深一鞠躬说:
“回答这话之前,臣有一事禀告,不知可否说出——”
“什么?!”
“务必让臣一说。”
“可以,说吧。”
“是。臣对贵妃所施行的尸解术——”
“怎么了?”
“臣下之意,是有人破坏了我的法术。”
“什么?”
“尸解术以那样的方式失败,是很罕见的——”
“怎么说呢?”
“即使失败,也不会中途醒过来,顶多一睡不醒而死——”
“你是说,有人坏了这事?”
玄宗太上皇倏地瞪大眼睛紧盯着黄鹤看。
“太上皇所言正是。”黄鹤眼珠向上翻,视线停留在太上皇身上,垂头回答,“不是尸解丹被调包,就是扎在贵妃身上的针,不知被谁松动了——”
“喔——”
“尸解丹被调包,现场没人可办得到。简单说,惟一能做的,就是把我扎的针给松动了。”
“是谁,到底是谁做了这样的事——”太上皇声音陡然放大。
“当时若有人动了手脚,应该就是今日在场的某人。即使那时之后,回去挖掘,调整扎针深浅,那也应该是我们之中的某人,或是某人将此秘密外泄给了旁人。因为,除了我们之外,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太上皇不安地瞄了我们每人一眼。
然而,那份不安随即被愤怒所取代,太上皇激动地叫喊:
“是谁,是谁干的?!”
这事当然不是我做的,但太上皇视线停留在我脸上那片刻,我还是吓得魂飞魄散。
“太上皇请息怒……”说话的是高力士。
不愧是高力士,即使这种场合,声音依然气定神闲。
“千万别操之过急。要断定是谁并不容易。”
“什么?”
“首先,关于此事,诚如黄鹤所言,其一是,失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嗯。”
“其次是,黄鹤知道自己法术失败,却为隐瞒真相,或许说了谎言。”
高力士说毕,黄鹤立即反击道:
“是吗?大人是说,在下为了隐瞒失败而撒谎吗?”
“我不是这样说。我只是说,或许有那样的可能——”
“为何我听起来,像是说我撒谎呢?”
“有关这点,不是你先怀疑我们这些人的吗?诚如所言,当时在现场可以调整贵妃扎针深浅的,正是我们全体。可是,太上皇绝无可能这么做,出主意的您及白龙、丹龙也不可能,如此推想当是人之常情——”
“——”
“如此一来,矛头就指向在下或晁衡大人了,你认为是我们其中一人干的。当然,我想在场的各位都知道,当时,是我建议玄宗把贵妃交给陈玄礼,那么,第一个涉嫌的应该就是我了吧。”
“嗯……”玄宗望向高力士,喉咙深处将话咽了回去。
坚硬如石般的沉默,笼罩着现场。
不知贵妃是否明白自己已成为大家的话题,她依然沉静凝视远方,双唇紧闭。
此时——
屋外传来男人声音。
“太上皇,启禀太上皇。”是在门外护卫、禁止他人进入的一名士兵。
“什么事?”
“是。外面有位自称青龙寺不空大师求见——”
士兵自房间外面回答道。
“什么?不空?”
“他说,务必得见太上皇一面,而且有要事禀告,希望获准谒见。”
“什么事?”
“我问过了,但不空大师坚持当面禀告太上皇——”
“我现在很忙,叫他回去。”
“是!”士兵脚步声渐行渐远。
“可是,不空为何知道此地——”太上皇喃喃自语般说。
“太上皇虽然微服出宫,事前却没嘱咐不得泄漏行程,像不空大师这样道行高超的人,自己应可得知此事吧。”
玄宗发出“嗯”一声的同时,屋外又传来士兵的脚步声。
“不空大师说,无论如何都要见太上皇一面。如果太上皇不愿意见他,就要我传话,倘若大家正在谈论尸解仙一事的话,请务必让他加入——”
玄宗吃惊不已,对我们看了一眼。
既然提到尸解仙,表示不空知道我们在此谈论什么事。
当然,传话的士兵尚不知道贵妃之事,所以不空和尚故意不说出贵妃名字,仅拐弯抹角地说出“尸解仙”三个字,目的在于不想让这名士兵知情吧。
这么说来——
“不空知道此事了——”玄宗情不自禁出声说。
“啊?”外头传来士兵不知所措的声音。
高力士随即说道:“既然他这样坚持,就见他吧。”
玄宗望向黄鹤,黄鹤立刻点头致意。
“好,好吧。领他到这儿来。”
“是。”
士兵脚步声又走远了。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某人缓步前来的动静。
不久,脚步声停在门外。
“不空大师已带到。”士兵说。
“太上皇,久违了。不空向您请安——”
门外传来我也耳熟的柔和声音。
“进来!”
玄宗太上皇说毕,有人缓缓推开门扉,一身僧服的不空和尚走了进来。
不空和尚身旁,还有个约十三、四岁的沙弥,正抬起一张伶俐脸孔,安静地站在门口。
不空身后门扉关上后,士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久未问安。”
不空静静地行了个礼。
〔十四〕
大兄。
你人在长安时,不是曾与不空和尚见过一两次面吗?
大兄来到长安,和我成为莫逆之交,我记得是在天宝元年的事了。
翌年春天,宫中盛宴。那日,你在御前挥笔立就填写《清平调词》,交由李龟年吟唱,贵妃起舞,盛宴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回想起来,正是那时埋下了你和高力士失和之因,而那日宴席,不空和尚应该也列席在座吧。
彼时,我已四十三岁,你也同庚。不空正值三十九,比我们都年轻。
贵妃二十五岁。玄宗皇帝五十九岁。高力士六十岁。
对不空来说,那一年,是他首次行脚天竺之年。我想,在他即将出发数天前,他出席了那日的盛宴。
日后,不空再度行脚天竺,返回唐土后,便一直居住在青龙寺。
安史之乱那时,他也寸步不离长安,始终在青龙寺修行。
我想,当时他已有五十四岁了。
不空和尚到底有何要事,要来此处谒见玄宗太上皇呢?
不,应该说,为何他知道玄宗太上皇人在此处呢?
稍事寒暄后,不空和尚对着一旁的沙弥说:
“你到外面等一会儿。”
那个沙弥恭敬地行了个礼,走至外面。
不空和尚再度环视众人后,望向太上皇身旁的空椅子。
此时,贵妃已由丹龙与白龙搀扶,带到其他房间。
房内剩下的,只有我和玄宗太上皇、黄鹤,加上高力士四人。
“不空,你有什么事?”太上皇开口。
“是。”不空点了点头,在原地跪下。
黄鹤从旁瞪视着不空。那时,我初次目睹闪烁着那般可怖眼神的黄鹤。
迄今为止,黄鹤算是那种内心究竟想些什么,根本无人能猜测出来的人,他是个喜怒完全不形于色的人。
虽说他唇角偶尔也会浮现微笑,但那微笑,也无法让人理解黄鹤真正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黄鹤,此时,双眼正充满着让人一目了然的憎恶。
不空和尚不是完全察觉不到黄鹤如此眼神,但他只是沉稳安静地仰望太上皇,说:
“太上皇,请下旨众人回避……”
“让众人回避?”
“是。”
“你要说的话,这些人听不得吗?”
“正是。”
“在场全是我信任的人。你就直言吧——”
“请下旨众人回避……”
说毕,不空和尚深深一鞠躬,旧话重说。
太上皇终于忍不住愠气,脸上流露不悦神色。
“太上皇,贫僧今日禀告之事,希望只有太上皇知道。听完我禀告之后,若太上皇犹然怒气难消,贫僧这条贱命,任凭处置——”
不空和尚说毕,玄宗太上皇求救般望向黄鹤。
黄鹤依旧盯着不空和尚,说:
“不空大师,你今天是冒死而来的?”
“没错。”不空毫不犹豫地回应。
不空和尚看来毫不畏怯。
不知是否被此神情所迫,太上皇说道:
“也好。不空啊,既然如此,我姑且听你一说。如果你的话不讨我欢心,马上赐你死罪,明白吗——”
“是,谨遵所言。”
“就给你半刻钟吧——”
不空和尚再度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结果——
走出房外的是我们。
房内只剩玄宗与不空和尚。黄鹤、高力士加上我,三人暂退到房外。
两人在房内,到底正谈着什么?带着不安心情,我们在其他房间内等待。
我们三人几乎没有交谈,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