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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脸孔一边笑一边望着我。
正是那位告诉我皇上死讯的老流人的脸孔。
正当我想出声问他有何贵干时,老流人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孔。
一瞬间,流人的容貌改变了。
同样是老人脸孔,却是另一个人。
那张脸孔,我曾经非常熟悉。
细长宛如鹤鸟一般的颈项。
秃得精光的头顶。
缠绕耳朵左右的白发。
那脸孔在灯火掩映下,从窗外笑着、凝视着我。
那是黄鹤。
五年之前——
贵妃、丹龙、白龙忽然从华清宫消失后,也随之失踪的黄鹤,他那张脸孔又出现在这里,一面看着我一面得意洋洋地笑着。
“黄鹤……”我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高力士大人,原来你那天晚上听到我说的话了……”黄鹤低声笑道。
虽然笑着,但那脸孔憔悴且瘦削,过去那种傲慢神情已不复可见。
他的脸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哀伤神情。
“而且,松动扎针的也是您高力士大人……”
“你怎么知道?”
“我已经读过了。”
“读过了?”
“你写的那封信,昨晚趁你睡觉时,我潜入屋里读过了……”
“什么——”我高声说道。
“我本来打算通知你玄宗太上皇死讯之后,当晚就把你勒死,所以才潜入这里。”
“——”
“可是,不用我下手,你也快死了。”
“你说的没错。这条命已来日无多了。”
“再仔细一看,我发现你正在写很有趣的东西呢。所以每次都趁你睡觉时潜入,全部读了。”
“所以,你全都看过了——”
“是的,全都看了。”黄鹤说道。
听到他的声音时,我脑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难道——”我的声音加大了起来:
“难道是你杀死太上皇的?”
结果,黄鹤的身体宛如痉挛般开始抖动摇晃。
咯呵。
咯呵。
咯呵呵呵……
黄鹤宛如痉挛般低声嗤笑着,脸上也流下泪来。
原来黄鹤正一面笑一面哭着。
〔十六〕
“怎么可能……”
黄鹤一面流泪一面笑道。
“怎么可能……”
黄鹤游离的视线投向远空,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自言自语着。
“为何我非杀那男人不可?”
“——”
“光只是要杀他的话,我随时可以下手。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诚如黄鹤所言。
他确实深入内廷,每每陪侍皇上身边。如果打算这么做,杀死皇上的机会多得是。如果杀死皇上后连命也不要,那么,陪侍皇上身边的许多人也有这个机会吧。
问题是,杀了皇上之后,自己能不能逃得掉。
如果是黄鹤,利用下毒或法术,让众人无法查出是谁杀了皇上,应该办得到才对。
“你听好,那男人是自我毁灭的。”
“自我毁灭?”
“可以说是被儿子所杀的……”
“什么?”
“你也知道的。今上一直怠慢玄宗太上皇,不是吗?挑拨你和玄宗太上皇的人应该也是他。离开长安之前,你不是想尽办法要见太上皇一面吗……”黄鹤说道。
真是突如其来的一段话啊。
诚然如此。
唉,诚然如此。
我多么想见太上皇一面啊。
那时,如果有人可以制止我的黔中行,那就只有太上皇一人。
即使不能制止我被流放黔中,我也想见太上皇一面。
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实现。
“那男人没被安禄山杀害,却被儿子给杀了……”
“喔……”
“一个弃置不理也会自我毁灭的人,而我,竟然还特意……我真的是干下无聊的事——”黄鹤有气无力地自嘲说道。
“说来李辅国那家伙……”
“是啊。我也没想到李辅国会那么狠。”
说到李辅国,在黄鹤一伙人深入内廷时,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人。
天宝年间,职司闲厩使的王鉷赏识李辅国的畜牧才能,推荐他为东宫属官,方才开始发迹的。
皇上得知这个李辅国之后,便日渐宠爱他——
“李辅国那家伙,跟皇太子沆瀣一气。”
“一点没错。”我附和道。
李辅国和皇太子日益亲近后,便操弄了这件事。
因安禄山之乱和杨国忠的事,导致我没注意到李辅国这人。
当我们为这些事焦头烂额之时,李辅国已计划夺权了。
马嵬驿事件之后,皇太子与避走蜀地的玄宗分隔两地,他与群臣一同迁往北边的灵武,在背后出主意的正是李辅国。
玄宗、我往南走避蜀地——皇太子与李辅国向北迁驻灵武。
抵达灵武之后,皇太子立刻登基为天子,不消说,也是受到李辅国强力影响。
皇太子登基,玄宗变成太上皇时,我已全然失势了。
登基之后,皇太子改元至德,李辅国也登上现在的位子。
使我和太上皇疏远的,也是这个李辅国。
正因为背后有太上皇撑腰,才有我的存在,而且,这话虽然听起来很夸张,但也可以说,正因为有我,才有玄宗皇帝的存在。
将太上皇与我隔离开,那么,我就不是高力士,玄宗也不是玄宗了。
“连我也没考虑到李辅国的事——”黄鹤低声喃喃自语道。
他的脸上、唇边已不见一丝笑意。
“想摆布别人,最后却被人摆布。”
“被人摆布?”
“嗯。”
“被谁?”
“谁也不是。想摆布你却被你摆布,想摆布玄宗却被玄宗摆布,想摆布白龙却被白龙摆布,想摆布丹龙却被丹龙摆布——”
“——”
“结果,我是被我自己摆布了——”
“你们不是同一伙吗?”
“不!”黄鹤摇头:
“不是同一伙。不是同一伙的。那些人、那些人……”
“怎么了?”
“从我这里逃走的那三人。”
那三人——指的是杨玉环、白龙、丹龙。
“逃走?”
“我被他们背叛了。”
“背叛?”
“没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追问,他像是要说什么,张开嘴后却又闭上,看似痛苦地在那里扭动身子。
究竟这男人和那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个黄鹤,究竟为了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来?
此人会如此苦闷地扭动身子,至今为止,根本无法想象。
当我这样看着他时,黄鹤觉察到了,“你看到我这副落魄模样了……”黄鹤说道。
“唔……”我点点头:
“可是,黄鹤啊——”
我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
“落魄又如何?若说你此刻落魄了,那我又该如何说呢?曾经在宫里呼风唤雨的我,如今这模样,又该如何说呢……”
“——”
对于眼前这个人,或许可以说,与黄鹤初次见面以来,我第一次对他萌生一股类似亲密的感觉。
为何会如此?
自己的性命可能因为此人而缩短的眼下,我内心竟然萌生一种既非恐怖,也非畏惧,更不会不快的感觉。对于黄鹤,竟然怀抱一种类似亲密感的莫名感觉。
原来这人也跟我一样,不但共同生存在同一时代,且在自己无法左右的巨大力量面前,一起垂头丧气。
我不知道,这到底该说是力量还是命运,总之,在那力量或命运当中,曾经倚恃其才气而翻云覆雨之人,如今竟也跟我一样,在此互相暴露其龙钟老态了。
唉——
此时,我的眼睛也涌出温热的东西出来了。
晁衡大人。
那是泪啊。
我哭了。
“高力士,你为何而哭?”黄鹤问。
“不知道。”我回答:
“不知道。不知道却泪流不止。”
我凝视着黄鹤。
“听好——”我的声音变得大声起来。
“听好,黄鹤!”
然而,那或许不是向着黄鹤,而是对自己的呼喊吧。
不只是黄鹤,我也想说给自己听的吧。
“这世上岂有不落魄之人?这世上岂有从未遭遇不幸之人?或是不受命运摆布之人?”
“——”
“听好,黄鹤啊。”
“——”
“我们意外地又在此相逢了。就算是你,对于又能在此相逢,我还是感到很高兴。”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本以为将独自一人死在这里,没想到竟还能与你重逢。即使现身在我面前的是安禄山,对于此刻的我来说,还是会觉得很开心吧。”
黄鹤沉默不语。
“说,黄鹤。”
“说什么?”
“说你的事。”
“我的事?”
“为何你要带杨玉环入宫?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
那是当时的我最想知道的事。
“说完后杀了我也行。那么,知道你所说的事情的人,将从此消失于人间。即使你不下手,我也会死。对于将死之人,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洗耳恭听。”
经我这么一说,黄鹤又像往昔般哧哧地笑出声来。
“喂,高力士,刚刚提到的今上也已经死了,取庙号为肃宗。”黄鹤突然说道。
“什么?!”
“如今已是广德皇帝之世了。”(译注:广德皇帝即代宗,肃宗之子。)
“——”
“好吧。我就说给你听。让我来告诉你吧。”
“喔。”
“让杨玉环入宫的目的,是为了将我的血脉注入大唐王朝。”
“什么?!”
“好好听着。”
此后,黄鹤说出了让人惊吓不已的话。
“杨玉环,说来是我的女儿。”
〔十七〕
剎那之间,我几乎怀疑自己耳朵有毛病。这是什么话呢?
黄鹤竟然说,杨玉环——贵妃是自己的女儿。
“怎么可能!”我失声大叫。
再怎么说,她都是大唐帝国皇帝玄宗的贵妃。而且,事前我还曾派人调查过杨玉环的身世,也收到报告了。
在成为寿王府女官之前——
杨玉环于开元七年出生在蜀地。
父亲是蜀州司户杨玄琰。
我也曾听贵妃亲口谈过杨玄琰的事。
根据调查记载——
贵妃父玄琰,少时尝有一刀。每出入道涂间佩之,或前有恶兽盗贼,则所佩之刀铿然有声,示警于人也。故名曰警恶刀。玄琰视之如宝。
不论父亲玄琰或母亲,早在贵妃年幼时就已病逝,二者都已非这世上之人了。
孤苦伶仃的杨玉环,便被叔父杨玄璬收养在身边。
“那么,你是说,你是已亡故的杨玄琰?”
“我何时说过那样的话。”
“那你是说,杨玄琰其实不是贵妃的生父?”
“没错。”
“你才是贵妃的生父——”
“是的。”黄鹤以悲怨的声音点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我问了,黄鹤却没有回我的问题。
“我一直以为寿王会被立为皇太子。”
“什么?”
“寿王生母武惠妃不是深受玄宗宠爱吗?我一直以为,只有她的儿子寿王才能当上皇太子,日后成为大唐皇帝。”
“可是,当时的皇太子是李瑛——”
“那也没什么。这种事,只要玄宗一句话,随时都可以变更——高力士大人,你清楚得很,不是吗?”
正是如此。
正如黄鹤所说,日后李瑛不但垮台了,还遭生父玄宗下令诛杀,死状凄惨。
此事发生时,晁衡大人您也在长安,想必亲自目睹耳闻了。
在幕后操纵此事的,正是武惠妃。
当时朝廷分成两派。
一派是皇太子李瑛与其生母赵丽妃。
另一派是寿王与其生母武惠妃。
而这也是拥立李瑛、以张九龄为首的科举官僚,与拥立寿王、以李林甫为首的门阀官僚之间的斗争。
对于玄宗疼爱武惠妃之子寿王更胜于自己,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