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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他好好画一张素描的时间。可是,既然她能够摸得着他,又何必画出来呢?还有做一顿地道的平锅菜饭的时间;她编完花盆的装饰外兜的时间,他装好洗碟机的时间。他们该是处于热恋之中……他们从来没开过一次电视。他们忘记了买香烟和酒水,他们甚至都没在公园中遛弯儿。
整个城市都没有他能干的长期的成年人的工作,所以他偶然做些十几岁孩子的活计或是成年人的零活。他和装修大厅的人们谈起工作。黑人们告诉他去巴尔的摩。在巴尔的摩,人人都在码头上工作。或者加尔维斯顿,或者圣地亚哥或者新奥尔良或者萨万纳。纽约……没有机遇。有点小偷小摸的小钱……就这么些了。一些在早市卖菜的菜农给了他一些不是人干的活,看摊的活儿,有时候不付他报酬,他也就不要了。但这一切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一天下午,他正在帮一个菜农在百老汇和一○一街的路口卸箱子,忽听得街上交通一片混乱。一个剃了头、鼻子上戴小环的年轻女子骂着一个正在路中间的男人,儿子从那人表情的莫名其妙和无辜判断,样子像个非洲人或西印度群岛人,站在那儿看着她默默不语。他的两三个朋友靠着汽车,眼睛虽然看着别处,但显然在等着收场。那姑娘穿着牛仔裤和薄线衣,脚上蹬一双木屐式坡底高跟鞋。她有军士般的嗓音,满嘴难听的话,让人难忘。小汽车在并入旁边的车道之前都冲他们按喇叭;行人们瞥上一眼,就装没这回事了。只有儿子和二楼窗子里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这可过于难堪了。那姑娘的面孔绷紧又刻薄,就像一棵圆白菜,她的食指向便道上指指点点。但在她那双眯起来的愤怒的眼睛里,还有许多别的眼睛……有的是受了伤害的,有的是勇气十足的,有的则只是孤独而空洞的,而她那颗剃了的头,让儿子联想起他妹妹。他听着那些辱骂,充满了羞愧和气恼,直到那男人觉得安全无事了(他的那伙后援仍然靠在车子上)才转身走开。这一切都没有让她的鼻环黯然失色,也没有让她闭口。她一路沿街走去,一路用咒骂来鞭笞他,说不定会追随着他,没完没了。这时,儿子被她眼睛中的眼睛弄得很痛苦,就走过去,大张开双臂,拦在她面前。她带着亘古的痛恨望着他。
〃过来。〃他说。
她没有动步,于是他就用双臂搂住她,遮住两楼人们的目光,拢住她的火气。那姑娘拼命挣扎,但他不松开她。〃你会冻死的,〃他说,〃我来给你买一杯酒。〃这时她把前额靠在他胸前,哭了起来。
〃过来,〃他说,〃这个街区头上有一处地方。〃他用一只手臂搂着她肩膀,领路来到一家中国餐馆,给她要了一杯苦艾酒。她喝了酒,跟他讲起来那个男人,可是儿子摇了摇头。〃别,〃他说,〃别想那事了,你有地方待吗?〃
她说:〃今天晚上,我还没有。〃于是他撂下了卸箱子的活儿,带她回家了。
他们三个人,诺莫、吉丁和儿子,一起去了一家熟食店,商量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们用儿子最后的十元钞票买了薯条、不含酒精的根汁啤酒和三根〃工资日〃棒糖。他们在雪中吃光了全部吃食。他们虽然很冷,还是磕磕绊绊地一路咯咯笑着回到了儿子和吉丁像小狗似的睡觉的公寓,诺莫带着零钱跑掉了。
第四部分第55节:白人姑娘
可他还坚持要到埃罗去。她同意了,但在他们能够做出计划之前,她在第六大道中间一块突出的金属板上绊了一脚。回到家中,她的大脚趾已经肿得有李子那么大,非常疼痛。儿子用砂纸板做了一个夹板,从一只瓦利连糖盒上取下一根缎带。整整一夜,他每隔半小时起来一次,用埃普索姆盐水给她洗脚趾。早晨,肿消了,他趁她睡觉时赶去上班。她醒来后,单腿蹦着到了卫生间,看到他在马桶板下画了一幅快活的春宫画。喝咖啡的休息时间,他打来了电话。
〃你的脚趾怎么样了?〃
〃孤单。〃
〃我也是。〃
〃回家来吃午饭吧。〃
〃我只有半小时吃午饭的时间,宝贝儿。〃
〃无论如何也要回来。〃
〃我没办法按时赶回来。我要少掉半天工资的。〃
〃我要让你觉得值。〃
他回来了,而且没再要求工作,直到她走路不吃力了。这段日子里,他们在浴缸里吃中国菜。她用恰如其分的〃白人姑娘〃的声腔和姿态给他朗读《真正的忏悔》,他直笑得胸口都疼了。她给他读塞泽尔①,他闭上了眼睛。她读《圣经》中的性部分,他看着她。
①埃梅·塞泽尔(1913…?),法国诗人和剧作家,与桑戈尔共创影响广泛的〃黑人性〃文艺运动……译注。她渐渐地不再有孤儿的感觉了。他心里恋着她,用身体护卫着她。当她在夜里由一个不痛快的梦中醒来时,只要一转身,准有他的坚实的肩膀和无垠的、永恒的胸膛。她的每一部分都在他眼前没有掩饰。她不知道,她是否该退缩一下,把一些东西藏匿起来不让他知道,但他就会用手指分开她的头发,用舌头舔过那地方。没有什么可原谅的,没有什么可获胜的,未来就在五分钟之外。他让她完全没有了孤儿的感觉。给予了她全新的童年。他们是纽约市的最后一对恋人……在世界上则是第一对……因此他们的激情是低效率的,根本没留储蓄。他们像得克萨斯人一样地花费他们的激情。在他喉咙肿得厉害,连话都说不成的时候,她就让他躺在床上,在一个博格多夫盒子的内侧画出方格棋盘。他们用巧克力糖做游戏。结果玩不成,因为糖粒没法固定不动,于是他们就改用她的女用口服避孕药片,部分原因在于其平平的表面,部分原因在于让她不至于在她的棋子跳过去之后立即吃到嘴里。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白兰地对他的喉咙有好处,让他很快地喝下许多,结果他昏了过去。她不喜欢他处于没有她的无知觉状态,于是她就把剩下的酒喝光,和他一样昏了过去。他先醒过来,把链球菌吐光了。洗漱着装之后,他看着她睡觉。她醒来时看不见、说不成也动不了,他把他的大手放在她前额上,直到她恢复了这些功能。他们不再去参加聚会……因为别人干扰他们彼此的对视。他们不再去萨格斯和穿过一百一十街。他们不再放声大笑,改成相视微笑。他们在房间两端,隔着地上铺的席子,隔着桌子对笑。他们的语言有时减成代码,有时又会加成独白,在相互搂抱中传达给对方。他们从来不抬头望天或是早早起床观日出。他们不放音乐,丝毫不知晓春天正在来临。他们只在分开时能够隐约感到这类事情,而在一起时是无法集中注意到外部世界的。他们通过对方重新创造并牢牢记住了自己的那个外部世界。他看着她在镜中的面容,就想起了在海边的日子,那时的海水看着就像蓝天。她探索着他的身体,会想到橘子、玩具杰克和装绿葡萄酒的木桶。他是静物画、婴儿、雕花玻璃、槐蓝树、手镖、露珠、镉黄、汉萨红、苔绿和对一株想和她跳舞的树的回忆。很难冷静下来,很难对他们俩之外的任何事情认真对待,但他们有时也勉强能做到。她想到过给她的老教授打电话,老教授说过,他总能帮她找到工作的。不过,或许五月份才是给他打电话的较好时机……在考试之后。他们商量过开一家零售花店和妇女时装店,店名就叫吉德和儿子①;他们还议论过抢劫银行和黑人模特经纪处;他们还商议过〃新派〃和纽约州,还琢磨出一种收取吉迪昂失业救济金的办法。
①含义为玉石和儿子,参见译本前言……译注。但吉丁并不担心。她在银行里还有一千九百四十美元,在巴黎还有五千美元,以及其他的关系。实在逼急了,她可以长期陪一个经纪人,出卖她的屁股。
救济金的诡计成功了,但他只来得及取得一张支票,然后他们就手挽手地去了埃罗。
○第八章《桃太郎》■第八章
空气中充满了痛苦,连黄瓶草那样的〃天使的喇叭〃都无法吹动它。一排排的痛苦骤聚在藤蔓上,不知不觉地刚好落入瓦利连的视线。他坐在花房里,对一切都已淡忘,只有一九五○年他第一次听他儿子的歌声那件事记忆犹新。
这些年来,他认为她嗜酒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睡眠要戴眼罩,做事笨手笨脚,矿泉美容保健,不与他人交往,难以醒来的早晨,夜间又哭又叫,脾气焦躁易怒,伤感又甜蜜的母爱。他认为她酗酒……私下里喝得很多,而当着他的面却只喝葡萄酒和雪利酒。不嗜酒的人才当真喝上几口;而秘密酒鬼则在各种场合一味喝法国的无甜味白葡萄酒……或许这只是他的看法。但他巴不得这是真的。他心力交瘁地知道,她从来没有酩酊大醉,从来没有〃精神不正常〃,从来没有不醒人事,从来没有宿醉不起,从来没有因为经久未饮而狂躁。醉酒他能够接受,事实上,自他信以为真以来,就早已接受了。比起知晓一个美貌(而且非常正派)又清醒的年轻母亲癖爱她自己婴儿流血,什么别的问题都得算是好的了。爱之过甚了。有一次竟然把她自己锁在卫生间,手中握着一把削皮剪,不屈不挠地坚持那种母爱。不过,这也没什么严重的。总算没有把孩子从房间这头扔到那头,或者抛出窗外嘛。没用开水烫孩子,挥拳打孩子嘛。只是在孩子的细皮嫩肉上拿小针美妙地扎扎而已。〃美妙〃,就是她用的字眼。〃我知道那样做不对,知道那是坏事。但动起手来也是很美妙的啊。〃她是这么告诉他的,就在那天大家都离开之后,在餐桌边亲口大声说的。他听后两膝发抖,不得不重新坐了下去。黑人们全都走出了餐室,像是灌木和树木一样,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只剩下他俩留在枝形灯的光亮之中。她站在他身旁,面颊在挨了昂丁那记耳光之后已恢复了苍白,头发蓬乱,但样子很可爱。她站在那里,平静地诉说这一切,他也同意了,觉得可能是、应该是真的……是美妙的,若是他能够拿起死鹅旁边浅盘里的切肉刀,在她那张可爱的令人倾慕的脸上划上一道,那一刹那他也觉得很美妙的。美妙。终结的和美妙的。但他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的两膝在发抖,他的手指在桌布上颤栗。他不愿意看见他的手在打战,但他也不愿看她的面孔。他想到过……如何或者是否应该不再看她,而只看他自己的手。他下不了决心,也移不开他凝视的目光。但在她说这番话时,他是想过的。〃那很好玩,我要看看针扎下去的痕迹,听听他的哭叫,但不知怎么的,我不相信会把他伤得那么重。〃她管那叫〃痕迹〃。她看到了痕迹。没有想到会伤得〃那么重〃。就像实验室的一名助手切掉一只处于麻醉中的可爱的小白鼠的脾似的。
第四部分第56节:天然要求
突然之间,他完全清楚了该做什么了:到他那儿去。到迈克尔那儿去。找到他,触摸他,摩挲他,把他搂在怀抱中。现在就去。他想站起身,但他那双麻木的腿没有一点力气。
〃我不能再听下去了,〃他说,〃我不能了。〃
她当时住了口,怀着全然理解和彻底的耐心看着他。他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