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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车在纽约的街道上,我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直到油干了,我的车被迫停在路旁。
路边有一处酒店,我就走进去。
“最近有一种酒,”侍者说,“叫做千年醉,你要不要试试。”
“要!”我大声地说,大声得连眼泪都掉出来。
凌晨5点,我真正地醒了,我又听见呕吐声。走入洗手间,是潘渡娜在那里。
她的头发凌乱,寝衣散开,蜡黄着一张脸。
“你这是干什么?”我本能地冲上去,恐惧使我的声音变成一种不忍卒听的尖啸。
那一瞬间,我的悸怖是无法形容的,她呕吐声使我有着不幸的预感。
她抬起头来,以一种无助的眼光望着我。我们彼此的目光接触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都是不幸的人。
我坐在她的身边,纵声地哭了。潘渡娜也哭了。
2000年6月9日。
这些日子潘渡娜被“他们”接回去了。
我想着死,与潘渡娜接触的那些回忆让我被一种可怕的幻象笼罩着。我总是梦见我被什么东西钳住,我也梦见狐仙,那些战颤了整个中国北方的民间传说。
而当我醒来时,我浑身皆湿,原始的恐怖抓住我,使我悸怖得像一个10岁的男童。
那一天,2000年6月9日,我照例从那样的梦中醒来,我的全身都尚存着清晰的被箝痛的感觉。
“恭喜你,”电话铃声响了,“我们预料你今天可能会做父亲——我们想办法把潘渡娜的怀孕期缩短了一半,这是我们初次的尝试,如果成功了,也许我们下一次可以缩短为四分之一。”
我在屋子里走着,垂地的窗帘尚未拉开,我如同掉在黑暗陷阱里的困兽。
电话铃又响了。
“我们就来接你,潘渡娜开始痛了,我们就来,如果一切顺利,今天中午我们要向全世界发布消息。”
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我的面前,我跨了进去。
潘渡娜躺在床上,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开心地吃着桃子饼。离床不远的地方,有一组人在那里用忽大忽小的声音辩论着。
我默默地垂首。
“每一种迹象,每一种检验都证实她怀孕了,”医生说,“但从早晨起,她的肚子逐渐消扁,并且每一项检验又都证实她肚子里并没有孩子。”
“这不是很好吗?”我说,“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不过我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我们可以再等第二次机会。”
“请你们换一个厂家,我不打算负责替你们制造孩子了。”
“那不是我们的事,你和潘渡娜商量吧!你们的婚姻是有法律约束力的。”
他们把我和潘渡娜放在一个车子里,打算把我们送回。
“可不可以让我下来,”车子经过公园的时候,潘渡娜说,“我需要走一走。”
我们一起走下来,此刻又复是炎热的6月。潘渡娜跳跃着奔向草坪,我这才发现她跑路的动作多么像一个小女孩。她一面跑,一面回头看我,脸上带着怯怯的笑。忽然,她躺了下来,她穿的是一件镶了许多花边的粉红色孕妇衣,当她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远看过去便恍然如一朵极大的印度莲花。
“我疲倦了。”她说,“我觉得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可怕的梦。”
“给我那个东西,”她指着垃圾箱里一个发亮的玻璃瓶,“我喜欢那个东西。”
我取过来,递在她的手里,她把它贴在颊边磨擦着,她的眼睛里流出可怜的依恋之情。
“我厌倦了。”她又说了一次,声音细小而遥远。
“我觉得我的存在是不真实的,”她叹了一口气,“大仁,我究竟少了些什么东西?”
6月的热风吹着,吹她一身细嫩的白花边,在我的眼前幻出漫天粉飞的雪片。
我感到寒冷。
12月,我接到刘的圣诞卡。
我们又见面了,相对无语。现在我明白什么是“恍如隔世”了。
他站起身来,缩着脖子搓手,完全一副老人的样子,慢慢地,他走到窗口,又慢慢地,他走向炉边。
“大仁,我或许该写本忏悔录,上次你来以后,我的病况就更重了,因为他们告诉我,潘渡娜怀了孕。大仁,他们多么幼稚,他们竟以为我听到那样的消息便会痊愈。那一瞬间多么可怕,我竟完全崩溃。大仁,当你发现你掌握生命的主权,当你发现在你之上再没有更高的力量,大仁,那是可怕的。生命是什么?大仁,生命不是有点像阿波罗神的日车吗?辉煌而伟大,但没有人可以代为执缰。大仁,没有人,连他的儿子也不行。
“大仁啊,当潘渡娜造成的时候,我是说,当她只是一个受精卵的时候,我已经就尝到那些苦果了,我每天注视着她的发展,大仁,我就同时受快乐与痛苦的冲击。
“大仁,我7岁那年曾把一些钱币埋在后院里,我渴望它长出一棵摇钱树来,我每天去巴望。有一天,它真的发芽了,我忽然惊恐起来,我拔起那棵树,发现那只是一株龙眼树,而掘开土,我很高兴地知道我的钱还在那里,那时候,我便又失望又高兴。大仁,我们老是喜欢魔术,喜欢破坏秩序的东西。但事实上,我们更渴望一些万年不变的平易的生活原则。
“不久,她已成为一个女婴,我多么盼望她畸形,多么盼望她死去。但是,没有,她健康而美丽。大仁,没有人知道,当她越来越成熟的时候,我痛苦到怎样的地步。
“当你们结婚时,大仁,我又怀着一些希望,我多么愿意她是一个不能有性生活的女人。那天晚上我本来要回去,但在我里面的另一个我却要我留下,当你们悄无声息地睡去的时候,我知道潘渡娜可以放在世人中而不被认出。大仁,那夜,我驱车走过20世纪的新雪地,径自驶向精神病院,我为我自己挂了号,我写了自己的病名,我躺上自己的病床。之后,我被他们搬到乡下,他们仔细地照顾我,以便有一天再起来领导他们造‘人造人’。
“而那时候.他们告诉我潘渡娜怀了孕,我就忽然更嚣张了,但,大仁,当上帝是极苦的,我是说,不是上帝而当上帝是极苦的。你摔破皮的时候向谁叫‘天哪’,你忧伤的时候向谁说‘主啊’,你快乐的时候向谁唱‘哈利路亚’?
“后来,潘渡娜就死了。大仁,可笑他们还不敢告诉我,这是我唯一得救的机会。我终于可以重拾人的生活之路。我在实验室看到浸在大玻璃缸中的潘渡娜,人是出于土而归于土的,但潘渡娜呢,她出于试管而归于试管。
“我一生的成果在此。隔着药水,我们彼此相视,她已经不复昔日的容颜了,她的身体被液体的折光律弄得变了形——但不知她是否也在看我,她有没有发现我也在变形。
“大仁,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死,他们说她没有死因。他们说她忽然之间一切都停止了,停止思想,停止循环,停止呼吸……他们又说她临死时讲过一句话,她说:‘究竟我少了什么?’
“他们把她每一部分都做了详尽的研讨,但终于他们作了结论:她完全等于人,她直到死时,身体每一部分都健康正常,她虽然并没有怀过孩子,但如果假以时日,应该没有什么困难。——其实不怀孩子也没有什么,人类的女人不也常常不孕吗?
“那么,她为什么死了呢?我一清醒便立刻召集了一个全体的检讨会,所有的部门都没有错误,九千多科学家中的佼佼者密切地合作,造出了份量上那么正确的潘渡娜。但,潘渡娜死了,这个使我们奉上我们一生心血时间的女人,大仁,她死了,我们好像一群办家家酒的小孩子,在我们自己的游戏里拜堂、煮饭、请客、哄娃娃睡觉,俨然是一群大人,但母亲一嚷,我们便清醒过来,回家洗手,吃饭,又恢复为一个小孩子。
“那天,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我们失败在何处。最后我们承认,也许她自己说得很对——她厌倦了,其实我们也厌倦,但我们的担子很神圣,我是说,在冥冥之中,我们对生命、对神奇之物的敬畏,使我们不敢断然拒绝活下去的义务。
“潘渡娜属于她自己,她有权利遗弃自己,而我们,我们似乎属于一种更高的辖制,我们被雨水和阳光呵护,我们被青山和绿水怡悦,我们无权遗弃自己。
“大仁,有一天我将死,你们会给我怎样的墓志铭呢?我只渴望一句话——这里躺着一个人——我庆幸,我这一生最大的快乐和荣幸就是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人。”冬天的炉子把屋子涂成温暖的橘红色,松脂的香息扑入衣襟。而窗外,雪片落着,那样轻柔地,像是存心要覆盖某些伤痛的回忆。
“庆祝你的失败。”我站起来拿酒,“也庆祝我的鳏居。”
陈年的威士忌,20世纪的。我们高兴地举杯。
“让一切照本来的样子下去,让男人和女人受苦,让受精的卵子在子宫里生长,让小小的婴儿把母亲的青春吮尽,让青年人老,让老年人死。大仁,这一切并不可怕,它们美丽、神圣而庄严,大仁,真的,它们美丽、神圣而又庄严。”
他说着便激动地哭了,我也哭了起来。
风从积雪的林间穿过,像一个极巨大的极轻柔的低语,火光跳跃,松香不断,白色的热气袅升自粗陶的茶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