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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赫尔_王荣生_译] 天幕坠落-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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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想帮助她。你真勇敢,不过,我不得不说实话,即使你出于对母亲的爱,愿意出卖你的全部身体,即使卖的钱足够买她需要的皮肤,也有问题。你多大年龄,亲爱的?12岁?13岁?哪怕是卖身体最微小的部分,卖一个小脚趾或一个小手指,你都至少得满18岁才行,这是法律。明白了吧,你真的是爱莫能助。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你不好受,不过慢慢你就会明白的。”
    以后几个星期,妈妈已经病入膏盲了,成天昏睡,只是偶尔醒来咽几口姐姐做的磷虾汤,吞几颗止痛片。她卧床不起,最后一次离开床是爸爸抱她的。那是在她逝世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六月的一个星期六晚上。爸爸决定全家聚餐一次,叫我和姐姐去商店想吃啥就买啥。我们满载而归,什么田鼠煎饼啦、热狗啦、面包啦、豆腐干啦、甜饼啦、红薯啦、卷心菜丝啦。爸爸将妈妈轻轻地搂在怀抱里,我们跟着他爬上楼梯来到阁楼。
    爸爸点燃了小炭炉,并为妈妈准备了一个地方,铺上毛毯,堆上枕头作靠背。姐姐做饭菜,父母手握手地呆在一块,我呢,在屋顶乱摸乱动,搅起曾经栖息在水塔下面的鸽子的尸骨,又沿着生满锈的金属梯爬上水塔。登高望远,景色迷人。黄昏暮色中,日光穿越城市,穿越枯干的哈得逊河,干裂开口的巨大河床只有一股涓涓细流,两岸绝壁直耸云霄。对面,高楼林立,沐浴在落日的余辉里,仿若海市蜃楼,高楼之间透明塑料护膜五彩斑斓,艳如圣诞节礼物的包装。
    妈妈几乎没吃什么,却笑得很开心。我和姐姐平时少沾油荤,馋坏了,这次肚子胀得鼓鼓的。饭后,爸爸将炭炉子和残羹剩菜端到楼下去。他兴冲冲地回到楼上来,连妈妈对他的注视都没有注意到。只见他挥臂伸向夜空。“瞧,孩子们,”他叫道,“你们现在还看不见,但它就在那儿。”
    “什么东西,爸爸?”我问道。
    “遮阳幕,儿子,是遮阳幕。快完工了,有好几百万平方英里大,再过两三周就完工了。听说,紫外线已经下降了百分之二,不久,你们就可以白天出门了,再也用不着戴帽子、太阳镜、手套,也不会全身涂得油腻腻的了,就像妈妈和我小时那样自由自在的,树木又会长起来的,还有青草、松鼠、青蛙、鹿子、浣熊,动物都是野生的,不是关在动物园的。人人都会又重新住到地面上来,不仅仅是我们这些人。你们等着瞧吧,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
    爸爸描绘的前景令我神往,姐姐却勃然大怒。
    “我不听你的!”她吼叫道,“你喝醉了。我知道你在楼下干什么鬼名堂,我闻到了你身上的酒味。你喝醉了说酒话,吹得天花乱坠,谁又在乎呢?谁在乎那鬼东西遮阳幕呢?你懂道理吗?妈妈等不到那一天了,这是你的过错。”
    姐姐泣不成声,身子猛烈地颤抖,我真怕她会倒下的。爸爸默不做声,木然呆立,望着我们。他刚才谈论遮阳幕时脸上神采飞扬,此时却顿然消失,脸色死一般苍白。最后,他走开了。
    “拥抱我吧。”
    妈妈全身都在疼痛,我们只好小心翼翼地拥抱她。我的头靠在妈妈的胸前,能够感觉到她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孩子们,”她说,“我想要你们理解爸爸。爸爸和我一样也有病,你们看不出来,但病却是实实在在的,如同高在天空的遮阳幕。他一直在努力恢复健康,但都失败了。他在很久以前,甚至在生你们之前就得病了。我以为我能帮助他康复,可是,光凭爱情是治不了病的。健康来自别处,也许来自人自身,也许来自上帝,我也不知道。知人要知心。你们的父亲是好人,他让我开心的时候多,伤心的时候少。他爱你们是全心全意的,为了你们,为了我,做什么都愿意,这才是最重要的。答应我,我去后你们要爱他。”
    “是的,妈妈。”我说。
    “米兰达呢?答应我你会谅解他的。”
    “是的,妈妈。”她终于答应了。可是,夜里我刚要入睡,便听见她在上铺喃喃自语,轻轻地反复念两个字:
    “我不,我不。”
    星期四,我们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妈妈去世了。至少那天下午,姐姐忘记了对爸爸的憎恨。我们三人一块躺在妈妈睡过的床上,偎依在妈妈生病期间留在床单上的印记里,多闻一闻妈妈残留的香水味,抚摸妈妈躺过的床单,温暖过妈妈的毛毯,还有妈妈掉在枕头上的几丝头发。妈妈生前希望土葬,但当时不准。于是,星期六爸爸从火葬场捧回妈妈的骨灰,我们将骨灰盒带到乔治·华盛顿大桥,走到桥的中央。桥下面很低很低的地方,淌着哈得逊河的涓涓细流。
    夕阳西沉,晚霞满天,犹如调色板绚丽多彩,布满红色、枯黄色和金色的线条。极目远眺,隐约可见几英里外正在退潮的大海,暮色苍茫,微光闪烁。爸爸似乎不愿意放弃骨灰盒,但最后还是递给了姐姐。姐姐也是久久地捧着骨灰盒,迟疑再三才交给了我。那东西太小了,我简直不相信竟装下了妈妈,不过,我不想打开看个究竟。我端详了骨灰盒好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还给了姐姐。爸爸点头示意,姐姐便将盒子抛过桥栏杆,骨灰盒在空中滚了几下,转了几转,愈落愈快,转眼就击到水面,溅起细微的浪花,随即沉入河底。
    我们不知呆立了多久,一直望着下面的水流。终于,我抬起头来。
    “爸爸,那是什么?”
    “哦,上帝。”
    “那是什么,爸爸?”
    爸爸没有吭声。
    我们身后,桥上的交通,主要是州与州之间过往的卡车,全都陷于了停顿,人们都下车来观看。
    从遥远的地平线到头顶上空,从四面八方,天空充满了躁动。在高高的天空,可能在大气层边缘,一条条亮丽的巨大彩带漫卷、飘扬、扫动,多么神奇,多么美丽!我兴高采烈,没有注意到周围大人们的表情。没人说话。巨大的遮阳天幕缓缓地降落,愈来愈大,也愈发奇美,五彩缤纷,在外层空间蠕动,犹如一个有生命的庞然大物,笨重而又轻柔地落向大地。不一会儿,连晚霞的高空卷云也给遮蔽了。天幕还在降落,遮天蔽日,笼罩世界,这壮观亘古未有。突然,有人叫起来,我一惊,原来是爸爸。
    我吓坏了,走到爸爸跟前,脸靠着他。“出了什么事了,爸爸?”我问道。
    “是遮阳幕,儿子,”他回答道,“遮阳幕落下了。”
    “为什么,爸爸?出了什么岔子?”
    这是人人都想知道的问题。附近一位卡车女司机,走回驾驶室,拧开收音机,让车门开着,以便我们大家都能听见。尽管有干扰声,很快大家还是听清楚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原来一场太阳能风暴经过百年甚至千年的热能积蓄,突然释放,威力之猛,超过人类的预测,更远远超过遮阳幕的防护装置能力。太阳光的凶猛辐射摧毁了遮阳幕的控制系统,将它扯出其运行轨道,驱使到大气层里,正如我们所目睹的,四分五裂碎成大得不可思议的彩色纸条。部分碎片相互摩擦起火,团团火焰忽燃忽熄。碎片向我们徐徐地降落,裹挟着云团,愈显浩大,乃至于遮盖了整个天空。
    十万英尺,五千英尺,五百英尺,我的脖子都望痛了。
    “完蛋了。”爸爸悄声低语。
    “什么,爸爸?”我问,“你说什么?”
    爸爸没有回答。我又抬头仰望,只见离我们最近的一块遮阳幕碎片,恐怕有曼哈顿那么大,刚刚落在悬塔顶上。薄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双分子薄膜被金属塔体绊了一下,转瞬又无声地飘忽,继续下落,沿着缆绳静静地向地球滑行。爸爸抓住我和姐姐,用身体挡住我们,其实毫无必要。当遮阳幕接触到我们时,我们仅感觉到一种转瞬即逝的张力,随即遮阳幕被自身的重量撕裂,宛若极轻柔的肥皂薄膜在我们周围漫舞。
    我举目四望,目之所及,从布朗克斯郊区到大西洋城,从新泽西州到华盛顿山,整个世界都被笼罩了。
    我弯腰想拾起一块遮阳幕碎片,但它太柔软,一摸就皱了。
    人们纷纷回到车上,开车走了。爸爸牵着我们的手,沿着大桥走回家去,踏碎脚下薄薄的纤维,在身后留下一条清晰的足迹。
    “喂,就是那东西,孩子。”爸爸说。
    “是什么?”我问。
    “还记得我讲的吧,儿子,遮阳幕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现在,事情糟了。不久,甚至连空气都要污染,我们将再也不敢在户外呼吸了。因为阳光强烈,万物不生长,空气得不到补充,我也说不准我们的命运将会如何。也许,你们的母亲是幸运的。”
    姐姐挣脱爸爸的手。“你怎么说出这种话?”她吼道,“我恨你,爸爸。我巴不得你死掉,妈妈活着,我听不得你成天胡说那讨厌的遮阳幕。它落下了,我反倒高兴。”
    那天晚上,爸爸喝醉了,星期天他又醉了整整一天。星期一,他有了好消息。
    爸爸讲,一家专门替没有留下遗嘱的死者查找其亲属下落的公司联系上了他。原来,他有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姨婆。姨婆死后留下一大块房地产,其中一部分用来付给公司查寻他的费用,剩下的足够我们迁房,并过一段舒服日子。三周后,搬家公司开车来将我们的家具搬到地下城堡。爸爸、姐姐和我乘72号电梯下到地铁的深度,进入下面的住宅区。
    以前,我当然来过这儿找小伙伴玩,但现在也许是因为我要在这儿住下去的缘故,一切都显得异常,有点吓人。长长的走廊,虽然灯光明亮,却拖着阴影,过往行人也显得古怪,通风机嗡嗡地响,小电车呜呜地叫,烦得我头脑发胀。爸爸买的公寓在37层,两间一套。听说我们的几个同学都住得不远,我正好乐于去玩耍。不到一个星期,我和姐姐对过去住在地上的日子都忘在脑后了。我们仍然到地面去上学,晚上出门到公园去玩,在遮阳幕的残片上奔跑,由于日晒风吹,遮阳幕慢慢地化为尘土。不过,大多数时间我们是在地下城度过的。
    后来,爸爸告诉我们他要出远门,他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南极,”那天晚上他说,“我将在大陆架下面的海底石油钻机上干活。有一个问题,就是不准带家属,不过,我已经作了安排。银行将每月为你们提供充裕的生活费,并且支付你们的水、电、气费。至于房子,你们不用担心,另外,我还雇了一位妇女和你们作伴。我签了两年的工作合同,中间没有休假,因此,我要去很久才回家。儿子,你可要做好孩子,听姐姐的话。”
    “好的,爸爸。”
    “米兰达,家里的事全靠你了。你已是大姑娘了,答应我好吗?”
    “我答应,父亲。”
    “咱们吻别吧。”
    姐姐不肯。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到爸爸了。
    头几个月里,爸爸偶尔来信,也许正因为来信稀少,我们没有注意到信中内容与我们写给他的内容是各说各的。两年过去了,爸爸来信说他又签了一个两年的合同。以后又收到两封这样的信,后来爸爸就杳无音信了。爸爸离家时专门为我们租了一个邮箱,因为他在海底钻机工作时常流动,没有固定地址。可是,我们寄给该邮箱的信全部原封不动地退回了。姐姐已经上了大学,她说爸爸的做法简直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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