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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在洛阳这种大城街道上讨生活的商贩都是极有眼色的。
见王琅直接从摊上拿了一样最贵的物品把玩相看,连价格也不问就放在手边,又拿起另一样相看,知她一不在乎价钱,二懂行识货,吆喝声就停了下来,等着她挑好付钱。
王琅见他识趣,便都捡贵的拿,一边慢悠悠相看挑选,一边偷听两名士子的谈话。
几句之后,听到其中一个声音说起曾见她儒冠入客栈,钗裙出客栈,联想小望对两人的特别在意,顿时知道此人应该是猜测她身怀异术,类若刺客、游侠,从而对她起了招揽之心。
因为这种借刺杀成事的心思在东汉乃至魏晋屡见不鲜,王琅倒也不以为怪。
比如《三国演义》中曹操刺杀董卓之事虽然纯熟子虚乌有,但是史书上却明确记载曹操早年曾经潜入中常侍张让府中,意图刺杀张让,结果被张让察觉,在庭中挥舞手戟,越墙逃走。
又挑一会儿,听到那个声音说她四处观察地形、街衢,而非随意游览,王琅暗暗吃惊,心里不由猜测起此人身份。
好在古人礼节繁多,虽然交谈时一般用你、我、卿、君之类代称,用到表字的情况也很多。王琅付了帐,换了两次摊位挑选物品,总算听到另一道较温润声音的话语中有“公达”字眼。
如果不是表字雷同,那么此人应该是被称为曹操谋主的颍川人荀攸,而另一人与他交谈时口气亲近,多半是亲朋好友之类。
好吧,如果是荀攸的话,能看破她貌似四处溜达,实则观察地形也还可以理解,反正形貌上做了修饰,不怕他以后认得出来。
在心里如是安慰自己一句,王琅从袖袋内拿出钱袋,把在第三个摊贩处挑中的物品也付了帐,准备走人回家。
路过酒肆前,想着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也不惧怕被人注意,于是用目光不着痕迹地从窗前轻轻一扫,打算看一眼日后为曹操画奇策十二的荀攸究竟是何模样。
一看之下,却是不由自主一怔。
根据刚才听声音的方位,窗前靠左的直裾士子应该是荀攸,一眼倒也看不出太多,问题是荀攸身边那人……那人!
瞬间,一件数年前的往事如潮水呼啸着涌上王琅脑海。
第25章 少年往事
四年前。
按照传统风水学的讲究,书院选址时要背靠青山、面朝绿水,这样能够畅适人情,钟灵毓秀。传世至今的四大书院为什么都建立在山水之间?就是这个缘故。
坐落于阳翟城郊的颍川书院门峙三峰,一水横前,显然也符合着这个规律。
春日登临,流水泛酒,士女秉兰,杏花满头,正是东风着意,熙然沉醉的好时节。
颍川书院沿袭春秋旧俗,课业之余,特意选出一日组织士子们登山赋诗,临水宴乐。因为书院本身枕山襟水,风光秀丽,连地方都不用另寻。
郭嘉虽不喜诗赋,平日里又有些特立独行,这时节却也免不了从俗一把,吟吟诗,饮饮酒,百年后魏晋名士的入骨风流,于此已初现端倪。
在他身边,一名稍显清瘦的年轻士子临风把盏,容如沈玉: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无怪先贤赞许,此间乐事,实非雅人亲历不能解。畅矣,醉矣。”说到最后,忍不住微阖双目,身心飘摇在醉人的春风中。
雅人亲历?
郭嘉一翘嘴唇,飞起一脚把这个端着酒盏陶醉不已的同窗好友踹入河中,动作之迅疾敏捷,能让教他射御的夫子气竖了头发。
“噗通——”
河面溅起好大一朵水花,吸引临岸士子目光无数。
“咳……咳咳咳……郭奉孝!”
颍水既清且浅,文士挣扎两下,浮出头来,好好的一张俊脸颜色铁青,不知是因为气的还是冻的:“你又在搞什么!”
直面他怒火的郭嘉毫无愧意,一双黑眸清亮如水,笑意盈盈:
“嘉可是好心,长文兄应谢我才是。”
陈群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气疯了,声音颤抖:“好心?你好心?要不要我也对你好心一把!”
郭嘉叹了口气,一脸好心遭人误解的遗憾:“‘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长文兄自己说要亲历亲为,嘉无能,一时找不到沂水,但颍水也勉强可以凑合。长文兄,你说你是不是应该谢我?”似乎还嫌火烧得不够,他又弯着眉眼添了桶油:“当然,嘉这个人比较大度,谢就不用你谢了,这坛酒送嘉就行。”
“郭!奉!孝!”
在同辈中素有沉稳美誉的陈群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坏心围观的士子们哄然大笑,惊起飞鸟无数。
今天的颍川书院依旧无比和谐,可喜可贺。
◇
郭嘉在山上饮了七八分醉,吆五喝六结伴离山时,说话已有些颠三倒四倾向。到家草草洗漱两下,随后便一头栽倒在自家硬实的床榻上。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的他从梦境开端就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与其说是做梦,倒不如说是在入睡的时间里进入了一处奇怪的地方。
落脚处似是一方院落,外围尚未建成,房间内也是一片空白,然而并没有石灰、松木之类建房常用材料的气味,清雅宜人的花香倒是四处飘溢。走出小院继续探索,却是一个院落接着一个院落,规模之大,堪比宫城。
东西两都内的皇宫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心中感慨,脚下却是不停,将整座建筑走马观花地逛了一遍。大体情形和他落脚的院落类似,只有一东一西两处房间雕梁画栋,陈设精美,符合住人条件。其中一处房间前还栽了一株仙树,枝条是黄金塑成,叶片则由美玉磨制,枝桠纹理,栩栩如生,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
作为一个谋士,天文地理多少都要懂上一些,风水、营造也是必修科目。郭嘉看的出来,这座建筑就是皇城之象,形制合理大气,称一句历朝典范并不为过。怪就怪在建筑本体与其凭依的地形地貌并不相符,简直像把坐落秦川的长安城平移到位于天下中心的洛阳似的。
难道是他的风水学得不够精深,没看出其中的门道?
沉吟片刻,郭嘉抬头望向渐渐黯淡的天空。那一轮炙热的红日比先前更偏移了些,从建筑物坐北朝南的风水学看,日轮偏移的方向正是西方无误。趁着天色尚未完全昏暗,他动身返回那座没有栽种金枝玉叶的仙树,却又修筑完毕可以住人的院落。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夜间观察漫天星斗的排布与运行,白天数着脉搏观察树下阴影的移动速度,得出了这处梦中奇境与现实世界大体相似的结论。
一边探索建筑,一边思考课业,三个昼夜很快过去。
第三次醒来的郭嘉发现自己回到了现实之中,梦境里度过的三日也历历在目。
倒真是华胥一梦。
阳光洒下,他用手背覆上双眼,靠着枕头莞尔而笑,内心并未过多在意。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相同的事情七天后再一次发生了。
还是那座宫城,还是那间院落,所不同的是宫城已经建设完备,屋内陈设亦精美可观。
郭嘉心念微闪,目光里不仅不惧,反倒泛起几分兴致勃勃的神色来。他以前不是没做过隔天续接的梦境,但这次的情况显然和以前不同。
迈动脚步四下逛了一圈,很快,一些模样奇怪的器具便吸引了他的注意。比如加高许多的床榻,水桶形状的镂空器具,横纵交错的木架,等等等等。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材质,比如墙边三角盘上摆放的圆肚长颈瓶,颜色雪白,质地细腻,表面带着一层清光,远观近看皆宜。再比如案几上搁置的一只水壶,通体晶莹剔透,更胜冰雕玉琢,哪怕传说中的隋侯之珠也不过如此吧。
莫非真的无意间闯入了某座仙家洞府,还是有主的那种?
眨眨眼睛,想了一会,郭嘉抛开杂念,琢磨着下次要不要先背点兵书战策历书棋谱之类的东西再入睡。既来之则安之,这么好的条件不利用起来真是太浪费了。
自此以后,郭嘉或半月,或一月便能梦见这处异境,而异境中的景象也每次都在丰富着。
春夏秋冬,风花雪月自不必说,苑囿里增加了些许生灵却是让郭嘉颇为高兴之事。翩翩起舞的仙鹤,玲珑敏捷的白鹿,尾羽艳丽的孔雀……无一不为这座空荡荡的宫城增添了几许生气。
除此之外,建筑的范围也一再扩大着。原本只是一座宫城,四周都是无边的旷野,远处还能隐隐看见青山的轮廓。后来建了皇城,接着是外郭城,最后竟然在城外北部六十多里的位置建了一处温泉行宫——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察看的时候那个位置是没有温泉的。
好吧,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仙人闲着无聊移个山造个海什么的都是平常事,他要淡定。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是他绝对不能淡定的——他居然在这个异境里见到了他的同窗好友荀文若!
千万别告诉他文若就是这个异境的主人。据他判断,这座异境的主人应该是位女神或者女仙,难道文若不仅是神仙而且是位女神,平时在书院里都是女扮男装?不不不他都在想些什么啊,一定有哪里不对!
郭嘉用力摇了摇头,荀彧的出现显然不可能是因为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到这个可能,他忍不住打了个抖),那就是这座异境不止对他一个开放?说起来他到现在对这座异境也没什么了解,连自己是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更别提异境主人是谁这类问题了。
两位同窗好友坐下来交流一番,没得到任何有用信息,却都非常具有豁达洒脱精神地接受了既成事实——实际上不接受也没有办法,难道能为了不做梦每晚不睡觉吗?
又过了几个月,应该可以算师兄弟关系的两位同窗好友在异境中遇到了第三人,一名河洛口音的俊美少年。
因为彼此在言谈举止中都显示出不凡的识见,出于一种少年人特有的风发意气,三个人互通了真实姓名,序了年齿。郭嘉、荀彧对于能在异境中结交到像少年这样的俊杰之士颇感欣喜,自称周瑜的少年一听荀彧之名更是目光闪动。
大抵少年人心中都有种挥斥方遒,舍我其谁的骄傲,越是聪明慧敏者越是如此。
颍川荀氏的名声虽然比不上四世三公、三世三公的袁、杨二家,在士人间也是颇为响亮。荀彧作为颍川荀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自幼有着“王佐之才”的美誉,周瑜不止一次听说过他的名声,胸中怎能没有争竞之心。
然而见荀彧雅量高致,谈吐不俗,绝非浪得虚名之辈,周瑜心中也是一阵钦服,很为自己能够结识这样的人物高兴。争竞归争竞,赞赏归赞赏,他从不是一个气量狭小的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这样,两个人的茶话会扩展成了三个人。
值得一提的是,随着城池落成,“长安”两个大字也出现在了城门上,各座宫殿的牌匾上也都提了名字,据幼年在洛阳住过一段时间的周瑜与了解都城情况的荀彧判断,这座城池与汉朝迁都洛阳前的都城长安并不一致,但在地理上有相似之处。
除了谈经学、谈见闻、谈局势,三个人最感兴趣也最常谈论的话题自然是这座神妙非常的梦中异境。因为每次在梦中停留的时间都只有三日,适合代步的牛车马匹之类也遍寻不到,三个人能活动的范围相当有限,关注点主要落在了长安城内,这日讨论夏天里为何下起了雪,那日讨论院子里的矮石墩到底有何作用。
直到某一天,周瑜抬起了头。
“文若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