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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到处充满女主人气息的房间里,安娜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关于这个不幸女人——或者说,就是从前的自己的一个立体起来的感官和印象。
美貌绝伦、聪慧、多才多艺、拥有纤细而敏感的感情。这样的一位少女,在十七岁的时候,不管出自何种缘由,经抚养她长大的姑母的做主,嫁给了比她大了十多岁的卡列宁——一个年龄相对于她来说很大,但相对于省长官职来说却很年轻的政客。在过了九年平静的婚姻生活后,二十六岁的安娜邂逅了年轻而风流的军官伏伦斯基,她终于被他那种“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的热烈追求所打动,义无反顾地迈出了脱离家庭的步伐,直到今天,一切在铁轨上轰隆驶来的车轮下戛然而止。
看着手稿上一排排工整而秀丽的字迹,安娜忽然觉得十分感伤。
她并非那个因为决意追求爱情和自己人生而铸成今日结果的安娜,但她却仿佛清晰感受到了她决意赴死前的那种绝望心情。
瞥了眼床头柜上那瓶喝了还剩一半的吗啡,她只能深深叹息一声。
————
安娜觉得十分疲惫了。但和衣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却充斥着各种念头,怎么也睡不着。
从前的安娜,应该也和现在的她差不多,所以只能靠着从医生那里开来的吗啡镇定入睡。只不过,她现在想的,不是情人渥伦斯基为什么还不回来,以及他现在到底是不是和索罗金娜公爵小姐在一起的问题,而是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毫无疑问,这个地方是不能久留的。不管那个渥伦斯基伯爵有没有真的变心,她不可能再和这个相对于自己来说就是个陌生人的男人这样共同生活下去。彼得堡丈夫那边的那个家,更是断了后路。
剩下可以去的地方,仿佛就是抚养自己长大的姑妈卡季琳娜和不靠谱哥哥奥勃朗斯基的家了。但是,姑妈好像对自己之前的举动十分愤怒,认为她不顾名誉,无耻之极,估计投奔无门。剩下这个哥哥。虽然嫂子多丽为人不错,甚至对她的现状也十分同情,但想长期住他们那里,也不大现实——作为留里克王族的后裔,虽然也拥有公爵的头衔,但因为奥布朗斯基习惯大把大把花钱,他们一家早就入不敷出,负债累累,何况,家里有五六个孩子要养,除此之外,多丽还要防备花心丈夫的拈花惹草——就是因为之前哥哥奥布朗斯基和家里的法国女家庭教师私通导致家庭危机,安娜才从彼得堡来到莫斯科为兄嫂关系进行调停,结果认识伏伦斯基,这才导致了今天的悲剧。
安娜极力搜刮着脑子里残留下来的记忆碎片,想要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得以暂时安心下来的理由,但很遗憾,想来想去,还是前途茫茫。
不知道之前在外头冻得太厉害了,还是这会儿想得太厉害,到了最后,安娜觉得自己再次头疼欲裂。
屋子里的蜡烛已经灭了。半开的窗帘里,照进外头路灯投射在雪地里反射进来的一片昏光。借了这点雪光,安娜睁开眼,看了看屋角的那个青铜座钟,发现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伏伦斯基还是没有回来。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世界安静得仿佛不像真实存在。
安娜再次闭上眼睛,拉过被子把自己紧紧裹起来,用“明天又是另外的崭新一天”来劝说自己先睡觉的时候,忽然,耳畔传来一阵尖锐的门铃声。
半夜三更,安静的房子里突然响起这样的门铃声,难免吓人一跳。
门铃声响了一下后,暂时停了停,跟着,又继续不屈不挠地连续响了起来,仿佛带着浓重的怨气,非要把这屋子里原本正在美,美睡觉的人给统统吵醒一样。
应该是伏伦斯基回来了。
安娜顿时觉得微微有点紧张,急忙掀开被子下床,抓过刚才脱了挂在衣帽架上的外衣穿了回去。
她还不想点灯,有点不大想和对方在灯火里打第一个照面。打算等他进来后,根据他的言行,再决定自己接下来的对策。
“放松——”
她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深深呼吸几口气后,坐在床边的一张安乐椅上,侧着耳朵听取外头的动静,等待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
她隐约听到了安努什卡开门发出的响动,但是,继续等了一会儿后,伏伦斯基并没有来卧室。
或许是认为这么晚,她应该已经睡了,所以他径直去了书房睡觉?
这样更好。
安娜从椅子上慢慢起来,正预备再躺回去时,门忽然被敲响。
“夫人!夫人!”
安努什卡的声音响了起来,仿佛十分惊惶。
安娜吓了一跳,过去拉开门锁的栓销,打开。
“夫人!您一定无法想象!谢廖沙来了!谢廖沙!他竟然独自从彼得堡坐火车来,连夜找到了这里!上帝啊!我简直无法想象,他竟自己一个人找到这里来!他说他必须要见您!我让他到您房间里来,他却又拒绝了!我看他冻得够呛,您快去看看吧!”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安努什卡就飞快说道。因为张皇,声音都变了调。
安娜愣住了。
谢廖沙?
自己和丈夫卡列宁生下的那个儿子?
他现在,难道不是应该正在被他父亲送去的那所带了半军事性质的彼得堡贵族初级学校里过着寄宿的住校生活吗?怎么会在这样的风雪之夜,从彼得堡孤身一人找到了这里?
安娜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决定去见见自己的“儿子”。
毕竟,在别人眼中,自己就是谢廖沙的母亲。
————
客厅里的灯被点亮了。
安娜见到谢廖沙的时候,不禁愣了愣。
这是一个大约十岁的男孩。显然,他遗传到了来自母亲的美貌。一头漆黑的短卷发柔软地覆住他长得十分漂亮的额头,尖尖的下巴颏,皮肤雪白,五官极其俊俏。再过个几年,一定会是个英俊少年。但是现在,他的模样却有点狼狈。全身从头到脚沾满冰雪渣子,不止这样,膝盖和裤腿上还有雪水融着泥的大片污痕,显然摔过跤。他的一张脸蛋也冻得通红,没被帽子护住的眉毛和那对浓密的睫毛上,甚至已经结了层薄霜。但是卷曲睫毛下的一双眼睛此刻却异常明亮,闪着雪地太阳照耀下的冰棱般的光芒。
“谢廖沙……”
安娜踌躇片刻后,终于试着轻声叫出这个男孩子的名,朝他靠近一步,露出尽量温和的笑容。
“你一定又冷又饿了吧,到这边来坐下,烤烤火,我让安努什卡给你做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请叫我谢尔盖·阿里克赛伊奇!”
就在安娜搜肠刮肚地想说几句一个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的话时,对面这个男孩的脸上却露出大人般的神气,冷冰冰地打断了她。
☆、Chapter 3
安娜明白了。
谢廖沙是他的小名。
他的母亲安娜在出走一段时间后,出于自责,或者对儿子的强烈想念,曾瞒着卡列宁偷偷去彼得堡家中看望过一次儿子。但那次短暂而突然的母子会面,并没有给谢廖沙带来什么美好的回忆。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母亲其实并非如别人告诉他的那样死了,而是抛弃自己和一个男人离家出走。所以安娜走后,他就生了场大病。应该就是那次病好之后,他的父亲就把他送去了寄宿学校。
基于以上的不愉快往事,现在这个男孩用这样敌对的态度面对自己,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十岁大的男孩,已经开始懂事了,甚至算得上是个小小少年。
“好吧,谢尔盖,”安娜立刻改口,决定顺着他的心意——但凡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得出来,这个男孩子不顾恶劣天气孤身一人深夜从彼得堡找到这里,可绝对不是为了在久别的母亲跟前撒撒娇或者告诉她他非常想念她之类的话。
“你很冷吧,到这边靠火近点的地方,你可以坐下来,把鞋子脱下来烤烤干……”
她的这些话,倒不仅仅只是出于客套。不知道是不是带了前身部分记忆的缘故,令她见到这个男孩的第一眼起,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想要亲近的念头。更何况,这男孩长得这么漂亮,想不让人喜欢都不大可能。
“够了!我不要听您对我说这些!”男孩子突然大声嚷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充满愤怒,“除了虚情假意,您还对我做过些什么?”
“好吧,谢尔盖,你不愿意听,那我就不说——”
安娜尽量保持自己平和的语调,弯腰下腰,好让他不必仰头就能与自己平视,她看着对面男孩那双此刻已经冒出火星子的眼睛,“那么,能告诉我,你这样找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吗?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在学校的。”
安娜问完后,立刻就后悔了。因为她看到对面这个男孩的脸随了自己的这句问话而迅速涨得通红。“您是一个坏女人吗?”仿佛“坏女人”是全天下最可怕的字眼,他需要鼓足全身的勇气,这才终于哆嗦着嚷了出来,“您是一个坏女人吗?”仿佛怕她听不清楚,他又重复了一遍,情绪显得比刚才更加激动,“我要亲耳听到您自己说!请您告诉我,您真的是不是一个坏女人?”
安娜微微一怔。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到底是家庭和孩子施加在她身上的责任更为神圣,还是追求人生里的自我更为重要,这一直就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无论站哪方的立场,都似乎缺乏足够的说服力去证明自己是对的,对方是错的。
就像安娜。
曾经,她是个最标准的贤妻良母,生活里的全部内容就是维持住和丈夫的关系,以及,陪伴自己的儿子谢廖沙一天天长大。后来,她遇到了伏伦斯基,前所未有过的为了自己和爱情而活的生命力爆发了出来,于是她选择自我,抛弃了丈夫和儿子。
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选择,这个选择到底有没有错,是不是该被批判为自私,她不是法官,无法对此下论断。
说到底,这只是个人选择的问题而已。
但是有一点,她却觉得必须要和眼前这个问出了这句话的男孩说清楚。
“谢尔盖,”她蹲了下去,与他保持平视,口气变得郑重起来,“你的妈妈绝对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只是选择了她想要过的生活,而她想要的那种生活,恰好与你的幸福相互冲突而已。如果仅仅因为这样,你就忘记了她从前陪伴在你身边时曾给予过你的爱,把她打入坏女人的行列,我认为这是非常不公平的。”
谢廖沙丝毫没有留意到她说话时的人称变化问题,看起来,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某种情绪里,根本就不愿意去听她说的任何话。他看起来更加激动,眼睛里甚至开始隐隐有泪光浮现,“你在骗我!一直在骗我!”他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继续大声地嚷嚷,“你根本就不爱我!如果你爱我,你怎么会丢下我,自己跟着那个男人跑掉了?后来你又回来看我了,但是我知道,一定是那个男人让你感到不高兴了,所以你才又记起我的!我根本就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你的消息了!但是学校里,我的同学们也知道你!他们用你来侮辱我!说你是坏女人,我是坏女人的儿子!现在你说你不是!你要是不是,他们为什么都这么说你?”
安娜吃了一惊,立刻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你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
“没有!”男孩子斩钉截铁地否认,仿佛不想被她发现什么,刻意扭过脸去。
“让我看看你的脸,”趁他不备,安娜撩开覆住他额头的卷发,发现额角果然有块青紫色的伤痕,而且肿了起来。
“还说没有?”安娜立刻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