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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半假笑道:“梓儿,如有一日我成了帝王,必娶你为妻。”
曾以为是海誓山盟,如今看来,不过戏言。
琼浆玉液灌入喉中,醇厚之余又辛烈无比。
殷谨繁也在此时起身,“朕听闻潘二小姐容色无双又颇具文采,不想竟还有如此身手。不愧是骠骑将军教养出来的女儿,文武双全,好生令人叹服。”略顿,嘴角勾出一丝笑意,“方才贵妃祝愿‘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那朕便祝新人‘欢愉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有皇上和贵妃起头祝福,满堂宾客遂皆举杯言吉语,叫人听着便心生憧憬,似乎未来真的便可“子孙绕膝”、“富贵到老”。
然而直至很久以后,林贵妃才于病榻之上明白了今日殷谨繁那一席话,那一丝笑,究竟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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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天子妃嫔不宜抛头露面,今日已是承蒙圣恩。在礼成之后又饮了几盏酒,林贵妃与姁妃便先行退席。
新娘被搀入了洞房,姁妃也寻了过去,说是要陪新出阁的小妹再说会子话。林贵妃一人漫无目的在后院闲逛,她入宫三年有余,家中景象早已淡忘,此时故地重游,只觉物是人非。迈过的每一条小径,走过的每一处亭台都散发着陌生的气息。为伺候前堂宴席,后院的仆妇并不多。冷瑟秋风一过,卷起枯叶翩翩,又轻坠,破碎于足下,细微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分外清晰。宴中的笙歌此处隐隐可闻,却更添萧条。
绕过一个转角,不知不觉走入了一个精巧的小亭。亭间有一张石桌,刻着棋盘的经纬。年岁颇久,被时光打磨的光滑温润。林贵妃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连叹息都没了力气。合上眼,往事历历在目,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初春,她和姐姐一起藏在假山后,偷偷看着那与爹爹对弈的少年。
春风料峭,积雪渐融,正是乍暖回寒时节。少年身披乌玄羽纱挖云貂绒氅衣,紫金冠束发,素玉作簪,肤色白皙,容色精致,有如冰雪雕砌一般,愈发衬得他气韵清贵不沾凡尘。
只是瞧这年纪不大,应是哪家权贵公子。
她与姐姐皆看痴了,忘了闺中女子该有的礼节。雪融成水自檐上滴落,声响清脆,和着棋子扣落之音,煞是好听。依稀可见他与爹爹间或交谈,却不只是何言语。倏尔,他毫无征兆抬眼,她姐妹二人就这样猝不及防撞进了他的眼里。
大家闺秀,七岁便恪守“男女不同席”之规矩,十一二岁便深锁闺中再未见过陌生男子。今日与姐姐不过是为了折一枝初春的白梅才偶如此园,谁知竟会见着这般如画的少年?有谁知会有眼下的四目相对,两相尴尬?
爹爹素来严苛,若让他知道她们未在房中学习琴棋书画而是偷跑出门玩耍还叫陌生男子见了去,定免不了一番责骂。
可少年虽略显惊色却并未声张,反是微微一笑。
或许那笑是冲着爹爹的,又或许是站的位置较她更为突出的姐姐。但她却无故觉得这笑是独属于自己的,腼腆含蓄,似和煦春风,徐徐而过,明媚了天地,令霜雪都消释。
那一瞬的风华绝代,成为了后来她在宫中长夜漫漫里常被忆及的慰藉。
而那一瞬她只觉时光都凝滞。初春寒冷,她的脸却烫的厉害。行动与思维随着时光一同被定格,脑海中只余前几日女先生教过的一句诗在回荡——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与姐姐都不约而同忘记了周遭万物,只沉醉在方才一笑的惊艳中。少年黑玉般的眼珠一转,瞟向了她们的爹爹。呆滞的木梓儿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少年竟是在向她们使眼色,示意她们提防着被爹爹察觉。
顿时羞红了脸,目光再念念不舍的于他身上驻留片刻,方匆忙抓起了姐姐对手,踩着珍珠蝴蝶软底鞋一路奔回闺房。
回房后才看清,原来姐姐的面颊不知何时也染尽绯霞。只是天气不热,纵使狂奔也不至如此。
对视一眼,两两心照不宣。
黄昏时分,她留了个心眼,又去了趟小亭。人,自然已离去。石桌光洁干净,黑白棋子置于盒中,一切如初,仿佛根本就不曾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中上演过一场激烈搏杀,亦仿佛,那个清如冰雪、艳比三春的少年也根本不曾出现过。
不知怎地便怅然,拾起少年曾执过的白子在手心把玩。不经意一垂首,就看到了桌下某个隐僻缝隙里的一物。
她弯腰捡起细看,原来是一枚黄玉扳指,赤金镶边,沉甸甸的。玉石上端端正正镌刻着一个“繁”字。
“繁……”她低声喃喃,蓦然记起自己曾偶然间听爹爹说过,当朝太子名中末字,便是个“繁”。
手无意识攥紧,将扳指贴在胸口。
她虽是豪门深户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却绝非不通时事。知道当时时局死是如何之混乱。皇帝病重,诸王蠢蠢欲动,朝中党派林立。纵是太子,也未必就是日后能坐上御座的人。
而爹爹身为文官之首,陛下多年的心腹,地位显赫。如此说来,太子秘密前来木府,是为了拉拢势力。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还会再来的。
第二日,她悄悄守在了前往爹爹房中必经的一条小径,果然便瞧见了他从路的另一头远远而来。仍是昨日的打扮,只是并未梳冠,乌发披肩,青丝如瀑,仅在发尾以金绸束起。少了几分天家贵气,到更显从容飘逸。没有带太多随从,身侧只跟了个素衣侍婢。
看他走近,她陡然间紧张了起来,昨夜脑子里构想了无数次的对白场景如烟云散去。她藏在树后,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那婢子却是眼尖,在她犹疑不定之际高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她几欲跌倒,踉跄从树后奔出,羞赧的低下头去绞着帕子,全然无平日里木家千金的风仪。
感受到殷谨繁的目光在她脸上轻轻划过,她不禁垂首更深,满心都是懊恼。却听殷谨繁偏过头去轻叱那婢子:“烟凝,莫要惊着人家。”音色温和悦耳。
又听他道:“这位姐姐好生面熟,咱们可是见过?”
略怔片刻,她才明白这话是在问她。隐约觉着眼下情形有些熟悉,像是幼时长兄带她偷偷离府玩耍,在街边听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才子佳人、书生小姐的风流韵事。此念一出,顿时羞得口都不敢开,踌躇良久才道:“奴婢……是伺候二小姐的阿紫。”
他笑,“人人皆道丞相府的一双明珠为世之难求。说是貌妍性婉,知书达理且精于琴棋。我原先总以为是世人讹传,今日方知,是我错了。连身旁侍女都是如此国色,小姐又怎会差。”语毕,似是觉得言行颇为轻佻,于是忙掩口敛笑,“姐姐可勿要误会,在下是真心夸赞姐姐,并无唐突之意。”
凤眼清澈,温柔宛若冰雪化开的小潭,她在其注视下愈发局促,只好略略偏头避开殷谨繁的视线,垂首低声道:“此物乃二小姐昨日拾得,可是公子之物?”怯怯伸手。如玉掌心中托着那枚扳指。
他目光一扫,颔首道:“正是,有劳姐姐了。”
语毕抬手去取,指尖无意之间蹭过她的柔荑。她紧抿住唇,手缩回袖中时仍是颤抖不止。正思忖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时,殷谨繁身侧的烟凝却开口催促道:“公子,丞相大人怕是已等候多时了。”
殷谨繁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凤眸微转,再次望向她,似是若有所思,却再无他言,擦肩与她而过。她只觉着喉头堵得厉害,胸中千言万语皆难诉,只能眼睁睁看着殷谨繁离去。
不是不失落的,埋怨自己懦弱无用,无法从容大方与他侃侃而谈。
颓然叹息之际,少年轻快的声音却在身后蓦地响起:“替我谢过你家小姐。又及——丞相的书房怎么走,我先前未曾来过,不识路,还要请姐姐相助了。”
此事多年后重忆,已身为贵妃的木梓儿不免感叹。所谓的孽缘,大约便是从那里开始的。兴许是少年那双微挑的凤眸太能蛊惑人心,兴许是那样无助又无辜的声调太过有趣,她竟是神使鬼差的将闺中礼训抛到了一边,点头应允。
凡事开了个先河,自然有一便有二。之后很长一段时光里,都是如此。她替他引路,然后在快到书房时离开。起初还有烟凝陪同,后来渐渐的便是两人并肩。初春柳丝抽条吐芽,垂丝若金,墙角野径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缀,甚是别致可爱。春日风光无限,连人都不免被染上了几分柔情。园中漫步,美好的似是幻梦。而那温和如春的少年则是梦中最令人心动的所在。
其实这场梦也不算长,后来细细一算,也不过十天半月。但这样一段不长的岁月,足够酝酿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春暖花开,冰雪无踪,不记得是何时她已能抛去女儿家的羞涩与他言谈甚欢,也不记得是何时她已能亲近的与他嬉笑打闹,更不记得是何时与他相互坦承身份后相视一笑。只记得在某个落花纷飞的午后,他们不知怎地竟谈到了男女娶嫁之事。她自觉失言,一时大窘。而他却玩笑道:“梓儿生得这样美,怎可轻易嫁与那些凡夫俗子,庸碌之辈?如有一日我成了帝王,必娶你为妻。这才方是佳偶天成的一对儿。”
眼下回想,这话字字皆是苦涩,偏那时初及笄的少女却全然不知,只品出了甜蜜于其中。
不久之后,传出消息。说是皇上于朝堂呕血,自此病势愈发严重,以至于彻底放弃了对朝政大权的掌控。如此一来,局势更为混乱。太子奉命监国,而她的爹爹则从旁辅佐。
殷谨繁时年十四,单薄的少年如何扛起家国天下之重任,又该如何去面对如狼虎般的兄长与一干狡诈的老臣?她不敢想。
那阵子一直没能见到他,向来是因他政务缠身不得空闲之故。她心中惆怅,常于园中闲逛打发漫漫时光。一日无意,竟凑巧听到了二叔与爹爹的谈话。争论的,是该于九位皇子中,拥立哪一位为新帝。
她屏息凝神听着,直到叔父与爹爹将诸王接连否决,独余下了赵王与太子。
“赵王长太子七岁,于朝中更有声望。咱们若是扶持赵王,应当会有更多人应和。”她听见叔父这样道。赵王便是婉贵妃所出的皇十子殷谨全,皇上最钟爱的儿子。
心弦当下紧绷,又听爹爹幽幽道:“这倒也罢了,只是有一点颇让为兄担心——为兄曾分别试探过太子与赵王。太子虽年幼,文韬武略皆不及赵王,但小小年纪便处事十分圆滑,言行均无半分纰漏,就连输盘棋都能输的恰到好处……如此城府,若是来日他为帝王,羽翼丰满,岂还有我木铮等一干先帝老臣的立足之地?反是赵王,纵使已然及冠,仍易于驾驭。所以为兄想着不如……”
“不可!”她那时头脑发热直接撞开门冲了进去,“太子乃一国储君,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天子。爹爹与二叔此举实属谋逆!怎可为之?”
叔父先是一惊,继而蹙眉,不屑道:“无知,你懂什么?女儿家回闺房刺绣弹琴才是正经,休要来插手这朝堂大事!”
她不答,只望着爹爹。她与姐姐是爹爹掌上仅有的两枚明珠,素来宠爱非常。她相信爹爹会对她永远百依百顺。
可爹爹始终不言,闭着眼,似在思索。
她一咬牙,仰起脸对叔父道:“太子会是位好帝王的!”
叔父面无表情,“未来的天子是不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