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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韶居没有掌灯,没有人声,仿佛是要和黑夜融为一体。
大雪停了很久,积于门庭前,印着散乱的脚步。
才稍稍平息的恐惧又汹涌而起,她仓皇奔向宫门想要确认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雪水太滑,她一个趔趄后狠狠跌倒在雪地中。
押送她的宫人就在她身旁,却无一人伸手来扶,就这样看着她跌倒,一个个眼底都有嘲讽,幸灾乐祸的看着盛宠一时的姝贵嫔娘娘如此狼狈。
空无一人,偌大的祈韶居空无一人。绾绡疯了一般找遍了殿堂的每一个角落,却看不到熟悉的脸庞。
“娘娘还是别白费力气了。”淑妃身旁的宫女金儿用火石点亮了蜡烛,“他们都被带去慎刑司审问了。”
“审问?”绾绡头脑一片混沌,有些无法理解。
金儿冷笑,“娘娘是昏了头罢?娘娘您犯了这样大的事,身边的宫人自然是被带去审问了。”
“那蕤君呢?”绾绡急切追问。
金儿举着烛台,烛火下的面容幽幽如鬼,她望向绾绡的目光三分讥诮三分怜悯,“娘娘已是带罪之人,哪里还能抚养三公主,皇上早命人将三公主抱去了瑶妃娘娘那了。”
疼……绾绡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感觉不到悲伤感觉不到恐惧,只剩下汹涌的头疼,疼得像是要将颅骨劈开一般。疼得她不由自主弓起身子,顺着墙缓缓坐下,抱住了脑袋。
陡然间失去一切,这样的痛苦常人难以体会。金儿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姝贵嫔的痛苦。皇宫真是一处有趣的地方,可以让卑贱之人一夜翻身,也可以让高高在上的人瞬间什么都不是。
“真可怜呐……”金儿环顾着空落落的祈韶居,肆意嘲弄“姝贵嫔娘娘可需要奴婢服侍么?您这可是一个宫人都没有留下呢。”
“滚!”绾绡头疼的失去理智,抓起桌上的一只青釉蟹爪纹长颈瓶便向金儿砸去。
金儿被吓了一跳,而绾绡在此时起身,理好歪扭的玉色荷花暗纹衣襟,一个扬起下颌的动作,一个傲然的斜睨,尽显高位者的风仪,“在本宫罪名未定之前,本宫还是姝贵嫔,还有能力捏死一个奴婢。”
金儿愤愤瞪了绾绡一眼,却不敢反驳。她说得没错,她是贵嫔,与奴婢是云泥之别,不服也得服。
只好退下,离去前还不忘吹熄了灯火将雕花木门重重合上。
祈韶居又陷入了黑暗与死寂,绾绡脱了力倒下,倚着楠木多宝格将头埋在膝间,虚弱的合上眼。
头疼,头疼,什么都不要想,对,什么都不要想……
她睡得很快,快得出乎意料。梦里竟然也没有半分阴影,她梦见了她嫁入大息摆脱了南萧的低微迎来新天地;她梦见她在小亭旁着一身红衣醉弹琵琶;她梦见她承宠梦见她平步青云……一切美好的画面一一掠过她的梦,最后定格在几天前,她抱着小蕤君殷谨繁搂着她,宛如尘世最平常的一家三口。
醒来时是飘着小雪的清晨,她整夜谁在没有暖炉的外厅,冷的四肢麻木。
她僵硬起身,一面揉着额角一面自己打水洗漱。祈韶居外朱砂红梅开得艳丽夺目,可惜没了小兴子与纺杏为折花打闹的身影。一入慎刑司,又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呢?绾绡没有力气去猜。
很快便有人来送早膳,她是正三品贵嫔堂堂一宫主位,吃食竟是依着最末等的更衣奉例。不过她懒得计较,反正是食不知味。
她该做什么才能摆脱这样的噩梦,或者说,她还能做什么?她茫茫然思索,一步一步走向了妆台。
仅仅一夜,镜中的人便憔悴了许多,面色苍白眼底乌青。
她拆散凌乱的发髻,倾泻一头青丝,对镜一下一下的梳理。
她可以确定这一切都是谋划已久的,是谁想害她……
如云乌发渐渐在手中盘拧成形,纵然无旁人相助,也依旧绾成了参鸾髻的样式——那是正三品贵嫔才能梳的发髻。
是淑妃?她与她虽说没有正面上的相争,可她看得出淑妃对她的忌惮……
挑了支孔雀开屏点翠镶珠钗簪上,又在髻旁缀了翡翠玉兰花钿,髻后插上象牙如意纹长梳,镜中女子,也渐有了几分雍容华贵的模样。
不,不该是淑妃,劝殷谨繁去姁妃时淑妃怎么可能知晓,定是有在场人听了消息通风报信,如此说来到算是祸起萧墙了。会是谁呢……
待在面上敷了层薄粉后,她拾起地上的眉笔细细描画长眉。
曲滢,是曲滢!因蕤君养在她这,故而曲滢时常探访她这祈韶居。那日,她劝殷谨繁去姁妃宫里的那日,曲滢也是在的!那个背叛她的宫女凝脂也曾被她派去服侍过曲滢……
起身,着一袭华服。胭脂色的上襦彤色下裙,皆用银线绣着折枝白梅,梅蕊缀米粒大的红珠。外披一件金丝团纹大袖衫,刻意挑了珊瑚红——那是她曾在初得幸以琵琶献曲时所着衣衫颜色。
不,如此缜密计划,独独以曲滢的能力是办不到的……何况此事涉及南萧,涉及两国大事,不该是单独针对她的,不像是后宫女子争风吃醋的手段,这背后,这背后一定还有他人……
她从装奁夹层摸出防身用的匕首,掂了掂,放回原位。
自十二面前大萧西退称臣,大息便分为主战和主和两派,一直以来朝廷以主和居多,主张止兵戈,修养生息,可主战的声音却从未在朝堂停歇。此番陷害是以她为引子,目的便是要挑起两边战乱……
披上绣有散落红梅的绢纱披帛,对镜最后整理仪容后,她深吸口气,一步步迈向被紧锁的大门。
马车下的那封信件是肃盈长公主发现的,肃盈恨南萧,肃盈……肃盈长公主也参与进了这场谋划!
她仿佛看见了一道深渊横于她面前,跌下去她和她的国家将粉身碎骨……可她不能躲,不能退,哪怕死,都要死得其所。
殷谨繁下令将她软禁,祈韶居外早已守了重重宫人。他们自然不允绾绡出去。
绾绡也不与他们多话,扬手扯下一支尖利的八宝云纹金簪,抵在喉咙。她抬起下颌,皇家人与生俱来的盛气凌人逼得守门宫人额上冷汗涔涔。
“本宫乃天子妃嫔,陛下亲封姝贵嫔,南萧韶素公主——若本宫出了半点意外,必要你们以命来偿。”绾绡的声音不大,音调不高,语速不急,云淡风轻道来,却让人害怕。
“娘娘。”领头太监行礼,笑得挑不出错来,“皇上有吩咐,外人不得入祈韶居,娘娘不得出祈韶居……这是皇上旨意,奴才们可没有法子,还请娘娘莫要为难奴才们。”
绾绡手中攥着的簪子又往前移了半分,刺破皮肉,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本宫要见皇上。”
那太监面上的笑挂不住了,“娘娘、娘娘千金玉体,应当珍重,怎可……”
金簪有刺入了半分,“本宫受奸人陷害蒙冤,而今你不让本宫见皇上,便是有意包庇奸人,逼本宫血溅于此,便是枉顾尊卑。呵,你好大的胆子!”
那领头太监慌张跪下,不住叩头。绾绡冷冷斜睨他一眼,大步离去。
泰昭殿龙涎香平淡如故,缕缕袅袅,从镂空香球中绵延,弥漫一室,安神凝心,那样轻浅的气息,独属帝王,孤寂而华贵。
殷谨繁躺在楠木贵妃长榻上,疲惫揉着额角,手边是一沓沓但奏折。
为帝王,忧天下,无止息。
他勉强撑起身子,拈朱笔,在那几份事关南萧的折子上披上几行字:加西南驻兵,密切观望,勿轻举妄动。
“皇上。”钟尽德迈着小心翼翼的碎步悄无声息进来,“姝贵嫔……求见。”
“什么?”殷谨繁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钟尽德觑着他的脸色,重复,“姝贵嫔,求见。”
“她怎来了?”殷谨繁诧异拧眉。
钟尽德微微叹气,有些为难答道:“贵嫔娘娘以自戕相逼,逼得看守宫人放行。”
“自戕?”殷谨繁咬着这两字的音。
钟尽德怯怯颔首。
“宣她进来。”他道。起身坐正,静静等待。
环珮叮咚声如期而至,他仰头,看着他那张熟悉的如玉容颜,却看不透这张脸后的心。
她盛妆华服宛若新嫁,稽首跪拜,额头叩在金玉砖上,和着满头珠翠的清脆响声,分外惊心。
“你来了……”殷谨繁不知还说什么,只能这样淡淡开口。他垂眼,瞥见绾绡脖颈上的伤口。其实绾绡的簪子刺得不深,可鲜血依旧四处漫开,将颈上大片雪白肌肤染成了赤色。
绾绡笔直的跪在地上,脊背瘦削凄凉,“臣妾钟怜宫贵嫔谢氏,叩见皇上,皇上金安。”
“朕听闻……你在祈韶居门前自戕……”他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平无波澜。
“臣妾想见陛下。”她眼眸平静幽深,仿若古井,仿若冰湖。
“你……见朕做什么?”他与她不过一夜间,便没有了以往的亲密,冰冷的对峙着。
“臣妾是冤枉的,请皇上信臣妾。”她直接了当开口,深深叩首。
殷谨繁凝视着她,揉着眼角,“朕如何信你。”平平的语调,分明是陈述一个事实。
绾绡没有说话,持着方才俯拜的姿态,如同死去。
“朕不能信你。”殷谨繁不带感情的说着:“朕是皇帝,朕不能偏私。证据确凿,朕必需不信。”
“证据确凿?”她一笑嫣然分外凄婉,“证人可以买通证物可以伪造,说到底,皇上不信任臣妾,不信任……南萧。”
殷谨繁闻言亦笑,扬起唇角,讥诮嘲讽,“信任……爱妃说得好轻巧。”他不再唤她的闺名,这未尝不是一种疏离,“这天下庶民的生死,这家国兴衰荣辱,这千军万马兵戈,哪一个的分量不重于信任二字。”
绾绡缄默,鸦睫低垂投下固执的阴翳。
殷谨繁冷冷注视着她,目光仿佛要刺入她的骨血,“你姓谢。”他陈述着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那你应当了解你的家族,你的国家。昔年南北对峙数百年,天下动荡不安。你大萧兵马如狼,你谢家子孙如狮,在南地无时无刻不厉兵秣马枕戈以待,何等野心勃勃令人恐惧。后来……”他咬牙,“皇曾祖,皇祖,父皇,几代人举全国之力总算胜了你们,让你们谢萧低下了桀傲的头颅——是时候该和平了,可一切却远远没有结束。谢萧发源于西南山野,又退守于西南山野,天险助了你们,天助了你们。息军无力翻越崇山峻岭,你们却可以得空隙喘息而后随时杀下来……于大息而言,你们便是架在大息背后的刀。”
绾绡想要苦笑,却没有勾唇的力气,谢家人血性刚烈,谢家人野心重重。譬如她的皇姐,譬如那些仍不死心伺机复仇的人。可为何,为何她一点也不像谢家人?她只想岁月静好平安到老,奢求天下止戈。
她助皇姐,半是因亲情的妥协,半是因在后宫身不由己求一个保命的靠山,更是还心存侥幸,期待皇姐的能力不够还掀不起风浪。
或许她真的该如一个谢家人一般,这样还不至于不心甘,落个无罪受人诬陷。
“皇上从未信过臣妾,是么?”她沉沉发问。
殷谨繁负手而立,深吸口气,“朕有时会忘了你姓谢。可……朕不会永远不记得。”
“所以……”她轻颤着合上眼,“皇上相信淑妃所言,现在臣妾在皇上眼里就是个细作,嫁与大息却偷传军国要政回南萧,甚至还勾结刺客欲图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