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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
笫二年的暑期,他架不住薄一冰三请四请,便一块儿去了太平镇。
此时他俩已经可以娴熟地劁猪阉鸡并能诊治牲口的常见病了,于是便走村串户,出门去赚钱。他们几个从乡下考进来的同学,第一个学期一结束回到乡下就开始这么干了。冒辟尘在自家的村子干这活时,大爹颠颠地跟到东跟到西,连嘴都合不拢了。
火炉浜是离薄一冰的老家太平镇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那儿有不少人家都养羊。一入冬,有很多人家杀了羊便连皮带肉地焖一锅,再加十多种作料用文火慢慢地煨,待羊肉稀酥塌烂后便连汁带肉地冻在一处,再切成羊糕,挑到镇上去叫卖。火炉浜的羊羔肉喷香扑鼻,入口即化,极受欢迎,冬日里在大江中东去西来的船工,如果吃上了这火炉浜的羊羔肉,要对人从冬天讲到夏天再从夏天讲到冬天的。
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庄,草屋蓑衣老牛,苇荡荷塘,水边垂柳,还有戏水的白鹅麻鸭,都给冒辟尘一种世外桃源的印象。
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他俩撑着油布雨伞一走进浜里,有些没有下田的妇人和小孩立即拥出屋门外看新鲜。他们问讯有无病畜可看时,一个一脸精明的妇人便告诉他们,福根家里的羊最近不大吃食了,那个福根嚷嚷了几天了,他们不妨过去问问。那妇人说完话,一个赤条条戴着一只银手镯的小男孩从他娘身后钻出来,自告奋勇地要领路。那小子浓眉大眼浑身溜黑,头上扎了一条小辫,身形灵巧如泥鳅,他娘笑说道:“关你屁事。”说着便下手去抓这小男孩,但那小男孩一闪身就奔到了他身边。小家伙大大方方地将一只又脏又湿的小手交到了他手里。冒辟尘连镯带腕地满把握着小家伙的手,向那妇人道声谢。
那镯子很凉润,带着一种他所熟识的金属的固执蜷在他的掌中。冒辟尘不由得松开手来低头一看,镯上是一条他烂熟于心的银龙,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在夜深人静之际他把玩银镯的那种感觉,那是他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感觉。
冒辟尘心头一怵,脸色大变。他迅速地触触自己的内衫口袋,硬硬的,还在。
“咋了?”薄一冰困惑地看着脸色煞白的这位朋友问道。
冒辟尘变脸似的,立马一脸堆笑举起小男孩的镯头,对那妇人道:“嚯,嫂嫂,这镯头做工考究!这样的精致,从未见过,阿是在镇上的银匠店里做的?”
“哪是什么银匠店里做的,也不怕你们两个笑,是三多他爹……把赌,赢得来的。”那妇人迟疑了一下,面带羞色道。忽然她指着一个正向他们走来的蛮夯大汉说:“喏,镯头就是那个现在荡过来的老翘辫子的!”
“说啥哩,一看见小白脸,认都不认得,就同他们七搭八搭,告诉三多他爹,夜里剥你的皮!”那大汉撑着油纸雨伞,吧唧吧唧踩着稀泥隔老远就扯开嗓子朝那妇人喊。
那妇人毫不示弱地回敬道:“放你娘的瘟屁,自家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我七搭八搭?烂你的舌根,嚼你的蛆!”
大汉锐利地看了冒辟尘和薄一冰一眼,对妇人笑问道:“怎么,要同他们两个攀亲眷?这样的亲热法子!”
“亲热你个魂!在夸你的镯头呢,这个小伙子!”妇人对冒辟尘努努嘴。
那汉子浓眉一扬,两眼瞪做铜铃,像被踩了尾巴似地转向冒辟尘:“干啥的,跑到这儿来瞎七搭八,问个屁!”
冒辟尘浑身肌肉一紧,眯缝起眼睛,寒寒地看着那汉子。那汉子也不甘示弱地开始收伞,横眉立目地对冒辟尘道:“我看你这根青皮甘蔗,从来没被刨过一刨,是吧!”
薄一冰立即满脸堆笑,一口一个老哥地叫着。那妇人也连骂带劝地打起了圆场,那汉子这才作罢,骂骂咧咧地又撑开伞,走了。
妇人看着大汉离去的背影,抱歉地对脸色铁青的冒辟尘道:“今天吃了枪药了,这只老翘辫子!不过,吃船上饭的人都这样,畜生脾气,混得很,再别动气,好呀!”
那日,他们还是与那个戴着一只银手镯的小男孩,一起去了那个福根的家里给他家的羊瞧病,后来还阉了十来只鸡。阄鸡时都是薄一冰动的手,冒辟尘的手一直在颤抖。
他记住了那人的名字:高占玉。
冒辟尘打小就对爷爷家那场大火疑神疑鬼,起先是因为娘和大爹一说到这事就躲躲闪闪,或者干脆缄默不语。他岁数一岁一岁大上去,有关那场大火就想得越多。
大爹一日不小心说漏了嘴,爷爷在桐镇乡下还有田产,但让那些佃户先捡了个便宜。他就此追问了几句,大爹居然大发雷霆,嫌他多嘴多舌,他为此纳闷了很久。
大爹似乎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小时候,只要庄子里一出现陌生面孔,他就急急忙忙地将他领回家中,紧闭门窗,且惶惶不可终日。去省城读书之前,大爹从来不许他独处一室,他一直睡在大爹的铺对面。他还记得他住在武馆的时候,与大爹上茅厕,大爹一个不留心,解下裤腰带时,竟然锵啷一声掉出一把柴刀。他后来还发现大爹睡下后,那把柴刀就掖在大爹枕下。冒辟尘相信其中必有隐情。
这次随薄一冰到太平,冒辟尘原本还想去桐镇看看的,但他从火炉浜回到薄一冰家里的第二天,就乘船回到省城,而后又直接去了凤台。半个月后,他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入了火炉浜。是夜,当他将一脸煞气的高占玉绑到远离村子的一片林中,剖开那只骚气熏天的阴囊时,高占玉的精神便彻底垮塌了。
冒辟尘取出他自家的镯头,塞到浑身如筛糠的高占玉眼下,他问啥,高占玉答啥,恨不得把他同相好的上过几次床也一并告诉他。
高占玉是个强盗胚,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他都干过,可他赌神发咒,没在桐镇抢过一双筷子。那银镯头也不是赃物,是他在县上一家叫恒孚银楼的银器店购得,本来他要送给他邻村一个相好的小儿子。但他揣着镯头回浜里,没进家门就上了赌桌,那一次他输得屌蛋精光,包括那只镯头。
高占玉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说,十几年前桐镇司空坊那场大火,绝对不是一次意外。那天当夜有一只货船,载一船货色,在大湖被他几个同道的弟兄截住了。那船是从虹桥这个口子进的大湖,所以这几个弟兄料定船是从桐镇开出的货船。不料一上船,舱里一下出来十几个,手上都有家伙,一批横天横地的杀胚。一上来就打得天昏地暗,他的一个弟兄被活活劈杀,劈杀的这个跟他高占玉喝过血酒,拜过把子。这只船上那个开船的船老大虽则也被打得半死不活,但总归没出人性命。后来听讲,这个船老大是黑龙潭小连庄人。而这边一伤一死,亏吃大了。其他几个当时跳船,从水里逃了出来。后来他高占玉同这几个弟兄寻了二十几个人,全是好角色,开始跟他们打冤家拼命,大家都死了好几个。再后来有一个人称大湖龙头大佬的出来做中人,彻底摆平。事后,他们听说了桐镇司空坊那场大火,算算日子,联系起来看,那场大火应当同这船人搭界。
那个浑身的皮肉已被他冒辟尘剐成一堆破烂的高占玉,当时还供出了几个曾经同他出生入死,一起杀过人放过火的兄弟,而后哀求冒辟尘饶命。但临了,冒辟尘还是用柳叶刀如杀鸡般地拉开了他的喉管。
当夜,他便揣着自己的镯子,杀奔辖桐镇太平七大古镇的震湖县城,找到恒孚银楼专打银镯的老银匠,订做一副银镯头。
高占玉没有撒谎,那个头发乌黑的老银匠拿着他的镯子告诉他,是他的东西,他大半辈子打出这种样式的银镯,已是难以计数。
于是,冒辟尘从此就绝了凭爷爷家存世的唯一的遗物寻凶的念头。然而十多年过去了,爷爷的阴阳麒麟玉佩竟凭空冒了出来。
“慢慢来!”冒辟尘开始安慰自己,“一个复仇者有足够的耐心,老古话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的就是这事!如此,断了的线索便可以再续。从黑龙潭的小连庄,一直到王庄,包括那黑白玉麒麟,你不也是这么慢慢地一件件寻来等来的吗?”
当冒辟尘脚下积了一堆烟蒂,再次向河面搜索时,终于看到一艘小船拐出S形的河道,贴着河堤,逆流而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眼神带有一种极为明显的警觉。他手执长篙,衣袂飘飘,煞是威风。那便是他的同窗好友薄一冰。
小船如梭一般地奋力跳跃着驶入那个S形的河道,薄一冰一直面向他站在船尾,在船行将消失的当儿,冒辟尘见他双手举过头顶向这儿作揖,大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意味。冒辟尘的眼眶稍稍有点湿润了,不过那点湿润很快便被风干了。
他微微地低着头走在驳岸上的石板路上,步履有几分沉重。在桐镇生活这么多年,他突然头一次发现脚下的石板全是带有许多麻点的石板,间或有一两块是有点青润的那种石材。他知道这石板是悬空的,下面是一条条四通八达的下水道。
冒辟尘的脑袋骤然嗡嗡作响,他听见了他血管里血流如石板下的水流那样发出一片汩汩的流淌声。
薄一冰不说话时倒是不显山不露水,白面书生一个。但他一开口便判若两人,满脸通红且张牙舞爪,一望便知就是那类特别情绪化的人。他的语速极快,显得特别冲动,每每说到“日本乘我多难,以借款为名,使丧权协定已成。而天官直视西南为敌国,置日人断我国脉而不顾,欲仗虎威杀尽我西南同胞,天官民夫独贼是也”,涕泪俱下。
冒辟尘自觉体内一股豪气直冲云天,一直附着在身并不时呈放射状辐射开去的痛疼顿时轻了下来。
那天杀的将从汉口顺江而下,不日便将抵达桐镇。长夜漫漫,他冒辟尘苦挨苦熬终于等到了这一日。此刻他真想当河长啸一声:“呜啊啊啊啊!”
同福里的后院墙很高,虽说都是老砖,但没有任何破损,连砖与砖之间的沟缝,也齐整齐整的,墙脚的石基上布满了阴湿的青苔,别说是洞,就是连块破砖碎瓦都没有,整个后院,别说是有啥地方可供身量大些的毒物藏匿,就是连蛇,连百脚那类毒物栖身的地方都没有。
李镇公和杨标已经走了,他们和陶巡警一齐去虹桥头了。施朝安没想到一个捉鱼人的死竟会惊动李镇公和杨标。显然,他们是受王伯爵或者是王兴国之托。但施朝安断定,这两位从京城里来的大客人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出岳炳生为何而死的。在这个世界上,知道岳炳生死因的人,除了毒杀岳炳生的幕后凶手,那就是他施朝安。这夜夜歌舞不休的同福里,怎么就从来没有听说过毒物伤人的事儿,但却偏偏伤到岳炳生?他认定连杀两人的岳炳生,绝不是纯粹为毒物所杀,如同阿耿伯并非单单为毒蛇咬杀那样,也是被灭了口的。所以他并不关心同福里后院有无毒物,他只想看看,此地是否是毒杀岳炳生的第一现场。
同福里的看门人刚才看都不看满脸愁容的老板一眼,对施朝安说,岳炳生同赤卵阿四进来后再没见他们出去过。但施朝安觉得如果是灭口,选择在同福里动手,毫无道理。这个死胚大约是趁后院夜深无人之际,在此翻墙头出进,极可能是在外面被人用毒物所伤。施朝安想,这死胚留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