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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死心地盯着他,却只在他眼前望见了一片深幽幽的黑,数十颗夜明珠的光辉打在他脸颊上,投下一片闪烁不定的光晕,把他的半边脸都藏在了阴影里。
我心弦蓦地一震,头一次觉得西门纳雪也是深不可测的。
一念之么,便要送出数条性命,且这性命非是旁人,都是一心为他的兄弟。我只觉一股寒气从足底涌上来,不可自抑地颤抖着。
※※※
西门岚已经整整七天没有出过他的放歌楼。
这天放歌楼的总管突然奔过来求见于我,见了我的面,便跪在地上狂磕响头,咚咚有声,不几额头已是红肿一片。
我吃一惊,忙让张之栋扶住他,急问出了什么事。
他哭着叫:“夫人救命,九爷这几天一直不吃不喝关着自己,再这样下去,九爷就要不行了。”
我一愣,便恍然西门岚的疯病终于还是发作了。
总管在我脚下只是匍匐着磕头哭泣,嘴里反反复复只得句:“请夫人速去。”
我见他神色闪烁,眼底颇有难堪激愤之色,便知他也是个知根底的。事态紧急,他还是不愿多嘴,倒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奴才,但换种角度想,只怕往事不堪回首的成分也占了不少比重,只得让他先回去照看西门岚,我回头就到。
我叹了口气,西门岚这人把心事这样闷着,还不是苦了自己?非常时刻我本不欲多管闲事,可他是眼前得力之人,总不能放任他这样作践自己不管。
携了张之栋往放歌楼去。西门岚早前住的清水阁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死去的长者以为火焰可以焚毁一切罪恶,可罪恶早就深扎在人心,便是一焦砾瓦土也不能抹去横流的鲜血。
总管得了消息早早就在院门前候着,一狗崽子我的身影不由长长松了口气。
之前虽已从总管口里得知西门岗的状况不佳,一见之下,仍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才不过短短几天,整个人都瘦脱了形,颧骨突出,双颊凹陷,下巴上胡子拉茬,潦倒之至。颀长的身躯奄奄地蜷着,衣服如咸菜般团在身上,饶是天寒地冻的天气,隐隐仍是有一股馊味另人掩鼻。乍眼望去,竟是没认出来。
“这是怎么了?”我皱着眉,甚是看不惯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西门岚就似根本没瞧见我似的,眼皮都不抬一下。倒是总管书局的上前提醒他:“爷,夫人来看您了。”
我硬着头皮上前,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所谓心病还需心药治,我这一趟十足十的是白费功夫,也只是尽人事而已。
原本想要温言劝慰,可真的见了西门岚蜷缩一隅的茫然之态,满腹要说的话突然忘了个干干净净。
真正是无言以对,我仿佛看到的依然是那个如破布般被人甩在地上,清醒不得昏迷的小小少年,即使他身形早已长高,面貌也有不同,内心却依然还是当年那个心死如灰的孩子。早在十年前,西门岚便被命运的阴影压跨,这些年活着的不过是命运手中的玩偶。
总管有些急了,摇晃西门岚的身子,企图唤得他一丝灵智。身上的衣服在晃动间崩开,露出斑驳的伤痕,密密麻麻,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
我倒吸口冷气,北方四月间的天气仍是清冷,我情不自禁地掩了下衣襟。
“这是——”
总管潸然泪下:“这是爷在蛇窟留下的痕迹,等他杀光群蛇爬上岸上的时候,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肉。”
蛇窟我是知道的,那是西门泠专为提取蛇胆而建。里面的蛇虽然大多无毒,但是数量不少,足有千条之多。
“何苦呢,为了一只没人性的野兽就要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我喃喃自语。
总管闻言恍如晴天霹雳,见我一脸了然之色方知我也是知情人,也就不再瞒我,一五一十地说个清楚。
我无言,面对这样从绝境中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挣扎求生的西门岚,我无话可说,从前对他的鄙视之情刹那间烟消云散。我无法想象当他涌身一跳时,他横生的是如何的勇气,更不知道当他奋力杀出重围,由死而生的过程是怎样的孤勇。
我一言不如,转身退出。
总管错愕不已,跟在后面大喊:“夫人,您怎地一句话不说就走?”
我顿足,并不回头,低声道:“所谓浴火重生,若是凤凰就是涅磐,若是野鸡就是尸变。闯不闯得过,都要看他自己,外人如何帮得上忙!”
丢下总管呆在当地。
若西门岚真的闯不过,他活着也不过只是具会说话会呼吸的行尸走肉,倒不如早早死了一了百了。但我相信,能有涌身喂蛇的勇气,便该有直面历史的勇气,从前我看错了他,而今我不该再看错他。
真正的凤凰必是浴火而生。
锦衣夜行
西门烈衣锦还乡并没有我预料那样气势逼人,排场盛大。他并没有通知任何人,只带着随身十二铁卫深夜悄然出现在祁风堡大门前。
来得实在突然,祁风的各类探子竟不曾来得及回报,就已兵临城下。想必是计划了又计划,安排了又安排,要得就是眼前这措手不及的效果。
西门纳雪、西门岑、西门苍、西门泠、西门笑接报后纷纷从各居住赶来,有张之栋在,我到得比任何人都早,悄悄躲在一边,居高临下一览无遗。
夜幕下一十三骑如同标枪般挺立着,似乎已与黑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但当大门洞开,西门岑领着一众人等缓缓步出的时候,便有一股凛冽到让人心颤的杀气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这一方天地。一十三柄瞬间出鞘的利刃在黑夜中耀眼得一如白昼,隐隐似有数十万铁骑金戈铁马之声,满天花雨潇潇而下,摧尽欣容颜色。从没见识过西门烈厉害的人不禁面无人色,肝胆俱裂。
在我见到他那一刻,我承认我还是低估了西门烈。我听了西门岑的故事后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他只是个猪油蒙了心的狼人,就算打仗再厉害,也不过是凭着一股无坚不摧的刚猛之气。但等到见了他之后,我才知道是我错了。
眼前这人身高九尺有余,体格魁梧得难以想象,一个人便有常人两个壮汉那么宽阔,身上的毛发浓密有如猩猩,完全符合我对狼人的体态想象。但相貌却甚端正,几乎可以说得上英俊。他的皮肤黝黑,眼神刚毅,一望而知是心志坚定的人物。身后紧紧跟随的十二铁骑面庞有如雕刻,镌着风霜的痕迹,动作划一有如木偶,姿态却灵活一如狸猫。
他手一挥,十二铁卫发一声喊,十三骑几乎是同时起步,骏马以秋风扫落叶的速度狂奔入堡,全不顾眼前还有数百个活人。
饶是西门岑等人都有一身武功,也被他这不讲理的蛮招弄得心火上升,有几个反应慢点的护卫被旋风般突然扑至的马匹带到跌倒,马蹄便毫无顾忌地踏肉而过。
一口气奔出数百步,十三骑发一喊,又回头奔来,在距大门三十步远齐齐勒马。兵刃回鞘,静静俯视着不远处的兵荒马乱。
我暗惊,西门岑一着失策缚手缚脚,竟被人从气势上压了一头,落了下风。此刻,西门烈反客为主,成了祁风的主人,西门岑等倒像是流离失所即将被赶出家门的孽臣贼子。
他与西门岑第一个对眼,决斗便已开始。风诡云谲,风云刹那变色。
“这么多年,老三你几乎没变!”
“你却老了!”西门烈毫不客气,龇着白牙森森地笑。
我在高处看得分明,他的双眼自始至终直直锁定在西门岑身上,仿佛世间只有这一人而已,其余人不过是路人甲乙丙丁,沧海间一粒小浮尘而已。
心中突然闪过一个恶念,眼神便阴郁起来。如果暗助西门烈除了西门岑,西门家族顿失栋梁,我大仇得报,岂不便宜?
不对,西门岑一死,西门烈便是脱僵野马,再无对手,天下没有绝对的秘密,若他哪天知道了血咒的秘密,按他的性子必是血洗祁风,杀光屠尽。就算请外人相助也无济于事,山高皇帝远,空有热血的武人怎能和执掌天下兵马的将军斗气?到时就算我自己可以逃过一劫,可祁风多少无辜百姓便将因我这一念之私而枉送性命。何况还有如言在,若是乱局一起,我怕我护不得如言周全,真落得那样的下场到不如现在便死了。
盘算良久,相助西门烈无异于与虎谋皮,到时恐怕自己连怎么死都不知道。最好的办法便是两虎相争、两败俱伤,退一万步讲,西门岑虽然聪明绝顶,智慧绝伦,可最大的好处便是讲道理,大家都是聪明人,他的心思我还总能猜到几分。西门烈可不同,我就是再多心思再多主意,秀才遇到兵一样缚手缚脚,束手无策。这样一算,无论如何,西门烈一定要死。
我屏住呼吸,把身子往阴影里面缩了缩,现在开始,我必得非常小心,在我想出对付西门烈的法子前,我一定要把自己保护好,一定要低调再低调,就像祁风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好。
淡淡的星光下,我斜眼瞥见西门苍嘴边那遥远得几乎不太真实的微笑,原本没有焦距的瞳仁中闪过一丝精光。
西门泠枯瘦的身形在火把照耀下拉长成一道极细极长和影子,我冷笑,游戏开始了!
我听到西门烈酣畅淋漓地大笑:“西门岑你听着,你完了!”
“是吗?那就走着瞧。”西门岑依然淡定。
遇到西门烈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如果我早知道他会就这么闯进来沉雪阁,那打死我也一定不会走出自己屋子半步。
不过那时我并不知道,而院子里春花灿烂,阳光明媚。
西门烈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了,带着他的十二个铁卫,迈着整齐划一地步伐直行到我面前。他眼里并没有我的存在,我若是能闪得更快些,那么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女人站在他面前。可惜的是,我不会武功。
更要命的是,我有个轻功好得出格的总管。
他终于看得了我们,张之栋脸色铁青,他是最容不得别人对我有丝毫不敬的,刚刚要是他没及时推开我,以这十三人行军般的步伐,应该能把我活活踩死。
“你是谁?”他感兴趣的是张之栋。
张之栋勉强答道:“小人是这院子的总管张之栋,这是我家夫人。”
“夫人?”西门烈转了转眼珠,仿佛这时才看见我,对着他的手下大叫,“西门纳雪这个痨病鬼居然也能娶到老婆?”
好像这事有多么不可思议似的,十三个人旁若无人地大笑。
西门烈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又丑又瘦,哪像个母的?”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这个丑字依然是我的罩门,这世上当面说过我丑的人现在都在为他们的一时嘴快付数十倍的代价。
我早忘了要隐忍要低调,反唇相讥:“又高又壮毛又多,你真是个公的,公猩猩!”
他大概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有些新鲜有趣,但他的权威绝对不容许一个在他眼里无异于尘砾的母的东西来挑战,所以他想都没想,挥手一个巴掌劈下来。
当然他是打不到我的,有张之栋在,逃命并不困难。
他顿时勃然大怒,也许他这一生早已习惯了别人服从于他,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反抗这个词,十二个护卫立时围成扇形向我们包抄过来。
张之栋轻功再高,要拖着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我从十二人围成的铁桶中逃出也是不可能的任务。他挡在我身前,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早忘了还有东明峰在。不过真要打起来,一个东明峰最多也只能和西门烈打成平手,那十二个护卫武功精强,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