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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一个人走得动了。孩子们全哭起来,他们爬的力气也没了。贺村的人想起什么了,叫道:“美蒋特务刘树根呢?快毙了他!他想叫咱喝油漆,药死咱哩!”
人们这才想起刘树根来。他的阴谋可够大,差点让大伙的肠子肚子上一遍漆!就差那一点,史屯整个公社的人都毁了。他们到处找刘树根,人人的拳头都捏得铁硬,他们已经在心里把几十个刘树根捶烂了。这个兵痞,壮丁油子,从土改分掉了他的二十多亩赖地就盼着美蒋打回来。人们说:捶烂他!剁了他!给他汆成肉丸子!下油锅炸炸!……哎呀,那可费油!多少日子没见过一颗油星子了!
刘树根就是没了。他家窑洞上了锁。他和他老婆、孩子都没了。人们不知道,刘树根那天得了五个罐头的奖励,回到家找刀开了一个罐头,当场昏死过去。老婆又泼冷水又扎人中,他醒过来说:“村里人马上就要来了,他们非捶烂我、剁了我不可!
老婆说:“你也不知那罐头里装的漆呀!”
刘树根说:“我是不知道。可我也不是美蒋特务,他们说你是,你就是了呗。他们一开罐头,见里头不是肉,非把我剁剁,汆成丸子……说着他就瘫成一滩,等着挨剁了。
老婆做过窑姐,见识比村里女人多,赶紧收拾了衣服、铺盖,趁全村还在山上喜庆罐头大丰收,她拖起刘树根就走。通县城的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边是被人吃秃的草,吃死的树,一条瘦狗被谁家扔了,死在路沟里,扁薄得象一条狗形毯子。走了一程,新坟上的老鸦们见人来了,盘旋在人的头顶。它们想,盘旋不了多久,就可以俯冲下来。它们常常这样撵着暂时还在挪动的肉,狗也好,人也好。
种麦之前,史春喜把全公社的党团员、劳模、积极份子、干部、复员军人全叫到原先的孙家百货店开会。
春喜一下子老了十岁,眼光都有点花似的,眯细眼对人们宣布,最危急的时刻到来了。
葡萄的脸也肿得发木,手里还是照样忙得很,用个线拐子打麻线。她能把碎烂的断麻全打成光溜牢实的麻线。她胳膊上下舞,想抓紧开会的时间把一团烂麻打出线来。
麦种、牲口,都是大问题。咱公社的牲口死得差不多了,麦种钱也还没落实。春喜说着,迈开老汉的步子,在前台来回走。公社在这年春天把麦种全借给社员们吃了。
听了一小时,大家听懂了史书记的意思:他卖了自己的手表、小荷的缝纽机,凑出一份子钱给社里买麦种。他从军队复员,领的复员费置下的几件东西都献给社里了。大家明白,这是该他们献的时候了。他们中没一个人有缝纫机、手表可献。家里就一口锅一把勺,还献出去炼成了钢,到现在还没把锅勺置办齐。
葡萄的手舞动得更快,知道史春喜的眼睛在她身上一会照亮一下。冬喜不会把土堆在下头,盖上布再铺一层麦,最后把麦种也当“火箭”放上天去。不过她还是死心眼地在春喜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里找冬喜。找到冬喜的一个挥手,一个垂眼,一个皱眉,她就迷了:那是冬喜借春喜还了魂。在葡萄犯死心眼的时候,她会心疼春喜:为了点麦种,把他愁得比他哥还老。
春喜的说话声音和在了葡萄线拐子飞转的声音里,听着就是冬喜啊。她抬起头,用肿小了的眼朝他看着。她好久没这样做梦地看一个男人了。麦种麦种,那时她和琴师朱梅看着抹窑洞的新泥和着的麦种发出麦苗来,对看了一眼。洞房里的红腊吐出肉肉的火舌,温温地舔一下,又舔一下。那被舔臊了的空气动起来,把墙上的青嫩麦苗弄得痒痒的,贱贱的,一拱,一闪。琴师就和葡萄做起同一个梦来。
第九个寡妇七(4)
她现在身上也痒痒的、贱贱的。她想春喜和她咋就这么冤家?她为啥就非得在他身上找到冬喜才不恼他?她的眼光没有空抛,散会时冤家来了,用他第三条嗓音对她说:“开会不准迟到,不准盯着我脸看。”
她就象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皱起眉毛。葡萄心一软,衬着土黄的脸,他那眉毛都长荒了似的。
“借到钱,买下麦种,再买几个猪娃。”她说。
他嘴角挑动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是说:我还是有一点儿喜欢你的。她一看这个大店堂里只剩了脸对脸的他和她。
“现在哪有东西喂它们?”春喜说。他的意思她也听懂了:我现在就想你哩。
“给我把猪娃引来,我保准饿不死它们。”她说。他听的是:我也想你。我身子老想你呀。他又说了几句关于庄稼,牲口的愁话,其实是说:你呀你,总算想我了。她也说了一两句宽心的话,眼神却告诉他:我身子喜欢你,心还恼你。
春喜懂了她这句后,突然垂下眼睛。
“你到底儿恼我啥呀,葡萄?”他问,猛不丁地。
葡萄楞了。她从来没想明白她恼他什么。她就是恼他。她说不明道不白他哪一点孬,但她的心明白,她的心不把道理告诉她。
春喜上来抱住葡萄。她的嘴抿得跟刚长上的刀伤似的。他用舌头撕开那伤口。他知道他委屈有多大;他知道她身子明明敞开了,等他等得作痛。
葡萄等他把她搁在条桌上,把她罩在他身子下,她才什么都忘了。黑灯瞎火可真美,她管他是谁,她身子喜欢就行。
从那天晚上之后,葡萄和春喜常常在坟院旁边的林子里欢喜。她想,他哥哥是疼他兄弟的,也疼她葡萄,不会让他和她肚皮饥身子也饥。这么饥的日子,没这桩美事老难挨下去。春喜每回完了事,和她说话,她就把汗津津的手搭在他嘴唇上。她和他是说不到一块儿去的。
种麦是靠人背犁的。公社书记成了史屯公社的头一条犍牛,跳进地里,把套往身上一套,跟大家说:“苏联龟孙想逼咱债,能叫它逼死不能?”他说完上身向前一探,脖子一伸,两条腿蹬开了。
史书记当了几天的牛,下面带出一群好牛来,麦子总算按时种下去了。背一天犁,他一看到葡萄的身影就又有了力气。他和她钻进北风吹哨的林子,直欢喜到两人都热得象泡澡堂。
葡萄的肿消了,脸色红润起来,扁了的胸脯又胀起来。她每天饥得心慌意乱时,想到晚上这一场欢喜在等着她,就象小时从地里往家走,想到一个井水冰着一根黄瓜在等她,马上什么都美起来。
天色往下沉暗,她把一篮子桐树花倒进刚开的锅里,坐下扯起风箱来。锅又开了,她揭开锅盖,把烫软的桐树花捞起来,一股清香。桐树花好好做熟味道不赖。涝起来的桐树花倒进盆里,她又舀了两瓢冷水进去。得泡上一天,才能把它熟来吃。昨天泡的花泡成了,用手撕撕,倒进锅里。煮一阵子,清香不清了,有了点油荤的香气从锅里冒上来。
葡萄用两个大碗把做熟的桐树花装进去。她摸黑摸出盐罐,里面有把断把粗瓷勺。她用勺子在盐罐上使劲刮,刮了一周,又刮一周。盐罐是分家时分到的,不知哪个懒婆子用的,一定是连汤带水的勺儿筷子都插进去舀盐,干盐巴浸了水,年头长了结成一层硬壳,现在葡萄把盐吃完了,只能靠刮那盐罐。
盐和辣子一撒,再拌拌,她用筷子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味道真是鲜得很,有点象鸡丝哩。不过葡萄早就忘了鸡丝是什么味道。她把自己碗里的桐树花又往大二碗里拨了些,把两个碗装进篮子,挎起来下到地窑里。
她摸黑摆好碗筷,又摸黑把凳子放好,嘴里问二大:“桐树花咋会恁鲜?吃着象鸡丝。”
二大嗯了一声,手把棉袄摸过来。
她一听他的动作,就说:“爹,冷得不行吧?”
二大又嗯了一声,手去揭被子,把当褥垫的草碰响了。她听着听着,想这个抖法,不是冷了。她的手准准地伸过去,摸在他额头上。就和摸了一块炭一样。她说:“爹,你啥时病的?早上咋不告诉我?!”
二大一张嘴,上下牙磕得可响。他说:“没事。”
葡萄点上灯才发现二大看着比听着吓人多了。他脸色苍黄,两只眼成了狸子的黄眼,白头发白胡子中间搁了个肿得有盆大的头。这时他要是逛在史屯街上,谁也认不出他就是十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
葡萄赶的是下洛城的晚班火车。小火车站的伙房师傅见了她,塞给她一个扁豆面的韭菜盒子,又把她交待给了火车上的伙房师傅,说葡萄是铁路上的家属,托他把她搁在餐车里捎到洛城。身无分文的葡萄晚上九点到了洛城。赶到孙少勇家时,已经十点了。
少勇开了门,把她往里让,两眼不离开她的脸。他问她怎么这么晚来,有急事没有。
“可是有。”葡萄说,见他让了椅子,也不坐下去。
“坐下说。”少勇拿出一个干巴巴的杂面馍,又给她倒上水。
“不是来跟你要饭的。”
他见她脸色不差,也不太肿。就是两眼的目光和从前不一样了,好象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在想自己的心事。
“坐下慢慢说。”
第九个寡妇七(5)
“没空坐。你跟我回去一趟。”
“啥事?”
“有个人病了。病得老重。”
“谁?”
“回去你就知道了。”
少勇盯着她看。看出来了,那人是和他也和她有秘密关系的。是他们的孩子?是,肯定是。她一直把挺藏在什么地方养着,这个叫葡萄的女子干得出那种好事来。
少勇从衣架上拽下围脖、绵大衣。又从抽屉里拿了些钱。他一扬下巴,叫葡萄先走。
出门后葡萄才想起来问:“没和你媳妇说一声呀。”
少勇只管闷头往前走。他到大门口的公用电话拨了号,不一会接通了,他说他得出趟急差,老家人病重,得用用医院的车。他说他按标准付车钱和司机的夜班费。
少勇和葡萄是乘一辆破旧的救护车回史屯的。救护车已退了役,但年长日久的清毒水气味还浓得很。它就是少勇身上的气味——葡萄早先觉着他清洁得刺鼻醒脑的那股气味。
少勇上车半小时才说话。他说:“孩子啥症状?”
葡萄嘴一张,没出声。他以为病的是他儿子。他到现在也相信他和葡萄有个儿子,正在哪个他瞧不见的地方一天天长成个小少勇。为了这儿子他连他媳妇也不顾了,半夜三更出远门连个话也不丢下。
他又问:“是饥坏了?”
葡萄又张了一下嘴,没出声。他捏住她手,呲牙咧嘴地说:“咋不说话?死了?!”
“一身发黄,眼睛成猫眼了。脸可肿,老吓人。”葡萄说着,眼泪卟嗒卟嗒掉下来。
他甩下她的手。
“你老狠呐,葡萄。”
她明白他是说她做得太绝,把个孩子独占着,不到他病死她不叫他见。
少勇叫司机把车开回医院。他把病状也弄明了一大半,回去取针取药,顺便取白糖、黄豆。他们又上路时,他直催司机开快些。
路上他问葡萄:“挺长得象我不。”
“嗯。”她想到最后一次见到挺时,他齐她高了,会吹口琴、拾柴了。
“哪儿象我?”少勇问道。
“哪儿都象。”
“眼睛象谁?”
“吃奶的时候,看着象我。大了看看,又不象了。再长长,长成咱爹的那双眼了,老厉害。”
少勇随着车颠晃着。他的儿子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