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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的那道墙消失了。
“没有比这样,更幸福的分手了。”我说,毛同意。
我们一起回到板桥的租屋,收拾东西,检视过去的回忆。
即使分手幸福,但两个人都好伤心,哭到眼睛都肿了起来,直到深夜两点,我在床上帮毛挖最后一次耳朵,毛才哭累睡着。
六年又十个月的爱与眷恋,彼此都对彼此意义重大,陪伴对方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成长,共同构画“在一起”这三个字包藏的,人生地图。
在一起。
但不能再在一起了。
好饱满的爱情。与此生永远相系的亲情。
对于曾经重要的事物,我深恐忘记。许多朋友都误认我记忆力非凡,对诸多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甚至能背出当时的对话与情境。
但错了,错的离谱。
我不是记忆力好,而是我经常回忆,经常在脑子里再三播放那些我割舍不下的画面。所以要忘记,真的很难。
但毛很天真烂漫,记忆力并不好。以前如果聊起曾发生的趣事,常常要我在旁补充情境,毛才会一脸恍然大悟。
“记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会保存的很好。”我说,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大早,毛去学校教课,我独自在床上回想妈生病后、围绕在我身边诸事的峰回路转,其中诸多巧合。
一直以来就跟毛约定,送她一条她很想要的钻石项链,即使我宁愿送其它同样昂贵的电子用品替代;在分手前夕,误打误撞实现了毛的心愿。
从国中开始,脚踏车便常经过民生国小附近的咖啡店“醇情时刻”,那间店外表是白色的石砌,很漂亮,在晚上还可见到从玻璃透出的温暖黄光,想必气氛一定很浪漫。当时我许下心愿,一定要跟这辈子最喜欢的女孩子喝下午茶,但总是无法如愿,大家都把我甩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遇见了毛,但毛几次到彰化玩,我竟忘记这件事,直到毛前两周来彰化探望妈,我才猛然想起,骑车带毛到连我自己也没进去过的醇情时刻,圆梦。
圆了梦,竟到了散场时分。
想到这些,就很难再睡着。
2004年,太多太多很糟糕跟很美好的事。在情感上,跟毛分分合合,外婆癌症过世,阿拓意外过世,妈生病。创作上,第一次写剧本,第一次拒绝写剧本,卖出四个原著改编,发简体,赢了百万小说奖……
百般困顿,传了通简讯给毛:“心很空,但妳拥有我心的钥匙,有空,欢迎来住几天。陪陪一个只需念着妳的名字,就能得到幸福的男人。”
毛从学校传回简讯:“你会一直在我心上,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抱抱,雨好大,帮我哭尽了所有……你是最最爱我的,我明白。光是这点就够幸福了!爱你,好爱你……”
真幸福的人,一直是我。
收拾好最后一箱东西,我写了封信放在桌上,留下三样东西。
毛:
想留下这三样东西给妳,希望妳能偷偷藏起来。
一直未能游完的泳票。不可以忘记是谁教妳换气,叫妳小海龟。
一根耳杷,掏尽多少温柔陪伴,我会一直记得,妳喜欢挖上面。
最后,是我在交大的学生证。
那是好多时光的相互取暖,它买过几十张交大中正堂的电影票,
进过图书馆与计中上千次,在竹北的电影院也买过好多学生票。
那是妳我的共同地图,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一直都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曾经重要的东西,我一个也不会忘记,
每当我抱住昨晚的枕头,闭上眼睛,
妳的味道,妳的胖,妳的可爱欢笑,
都会在我梦里出现。
我很爱妳。
当妳开始淡忘我们之间的记忆,只要还记得这一点就够了。
公公
永远都在新竹客运后用力挥手的穷小子
2004。12。21上
我开始体会吴淡如当初写那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之后,被家人赌烂的无奈心情,虽然我根本没看过,而两者的情况也不会相同。
当你认为家人必须内疚的时候,家人未必会想将这些内疚摊在别人面前。今天妈淌着眼泪的一句“爸都说我宠坏了他,但这间店毕竟是我们的生命”,让我收起很多可能多余的字。
想想也是,并没有必要苛责太多,但不是因为即使苛责也无法改变所有的已发生。而是妈天性的释怀。
刻板印象里,日本人是全世界最大男人主义的已开发国家。陪着妈在医院看一本抗癌成功的经验书《从病危到跑马拉松》中的第六十五页,作者简述作家石川达三所著的《幸福的界限》故事大意,让我很有感触。
故事由三个女人构成。
母亲一辈子操持家务,含辛茹苦抚养两个女儿长大,大女儿早早嫁人,过着跟母亲如出一辙的辛劳生活,服侍丈夫与儿子,而二女儿并不愿意重复她眼中母亲的人生,还称之为地狱。二女儿于是一个人搬出去,不结婚,光谈恋爱,轻松写意。母亲起初很不能谅解二女儿的离经叛道,但后来却爱上与二女儿同住的生活,于是每天服侍完丈夫,母亲便咚咚咚跑去二女儿那里过夜。
而大女儿离婚了。
母亲本以为大女儿会过一些属于自己的生活,然而大女儿却急着携子改嫁,又投身下一个学名为“家”的地狱。更惊讶的是,二女儿不只谈恋爱了,还想结婚,对象是个中年剧作家。
“因为我想帮他打理食衣住行,看着他专心写剧本的样子,实在是太幸福了。”二女儿说,完全悖离她之前所批评的婚姻生活。
二女儿解释,绕了一大圈她才发现,原来女人的天堂就在人间地狱里,不进入地狱,就无法建立自己的天堂。
于是妈也想通了,回到丈夫旁边,一个名为“主妇”的位置,过著作者所谓“无薪酬、附带性生活的女佣生活”。
真伤感,我不想批评这个石川先生贯彻此故事的精神,因为我很不忍。我也很希望这样的生活真的有意义到不行,但即使如此,还是不适合发生在我身边。
爸曾经在吃饭时跟我说,将来选老婆就要选像妈这样,一切都以男人为主的典范,爸说:“毕竟这还是个以男人为主的社会。”奶奶也曾语重心长跟我说:“你妈妈这种媳妇,才是全心为家庭,顾厝顾夫顾子的好太太。”但我听了真的很不以为然,这不以为然跟我认同女性主义意识没有关系。
一个人对你付出太多,你却只能用百分之一回报时,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将沈淀成悲伤的内疚。回报不了,就会很痛苦。
两性平等的爱,比较舒坦。
会主动要求的爱,比较不伟大,但也比较让人舒坦。
有次在看谈话性节目“新闻挖挖哇”,于美人在跟郑宏仪讨论子女教养的问题。
于美人说,她会训练儿子“如何爱妈妈”,而不是一个傻劲的付出。
例如跟儿子去看电影时,她会跟身边的儿子讨爆米花吃,儿子也挑了个给她。
“这颗爆米花是里面最好吃的吗?”于美人问。
年幼的儿子天真地摇摇头。
“那不行喔,你不是很爱妈妈吗?所以是不是应该把最好吃的给妈妈吃?”于美人“暗示”得很清楚。
于是年幼的儿子点点头,仔细挑了个他认为最好吃的爆米花给于美人。
以前,毛毛狗也常常巴在旁边,用很可爱的语气说:“公,你要很疼我喔。”
我抓抓头,一副恍然大悟:“啊?还不够疼吗?我名字里有个腾,就是很疼的意思捏!”
“不够疼,公公不够疼毛毛。”毛说,继续讨爱。
爱相互回馈,平衡些,这样很好。
2004/12/21下
于是我又想起我人生中最具影响力的一件事,每次我想起那串画面,就会近乎崩溃,但有时我描述给别人听,大都得到“啊?这样也能很感动?”的反应。
是啊,有些内心的澎湃情感很难传达,即使是个擅长文字魔术的小说家。
大约是我国小六年级的某一天假日午后,爸不在,妈不想煮饭,三个兄弟不知道要吃些什么好,三兄弟围着妈苦思。
忘了是谁开的口:“妈,我们去吃牛排好不好?”
出乎意料的,妈从抽屉里拿了张千元大钞给哥,要哥带我们去牛排馆吃午餐。
我永远记得妈当时的表情,妈的脸上竟带着些许内疚,像是“对不起,没常常让你们吃好料的”那种神色。
但我还是欢天喜地,跟哥哥弟弟去西餐厅吃了顿在当时无法想象的美味牛排。
机会难得,我们正经八百铺好纸巾,端坐思考该吃几分熟好,然后按照汉声小百科里所教的,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先吃什么再吃什么,每个步骤都相互纠正到快要吵架。
这顿牛排吃了好久好久,我们回家时,忘了妈还没吃中饭,一直在等我们回来。
“帮我买个干面就好了。”妈吩咐哥,继续做她的事。
那瞬间,我想挖个洞。
很想号啕大哭。
在大二时住宿,有阵子突然猛爆性地很想家,曾在bbs班板上写关于妈的种种,当时写下这段记忆时,哭得连室友都看不下去。不求回报的爱,好重。
妈教养了我们兄弟什么,让我们兄弟成为很爱妈妈、很团结、很上进的三个男孩?
不过就是爱。很重很重的爱。
打打骂骂的教育没有一个男孩子会怕,即使怕,也只会生出对鞭子的畏惧,而不会生出对掷鞭者的爱。
印象中,妈对我们的打都很轻微,导致我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如何被妈打,但有一次妈动手的时机跟力道,让我非常震惊。
那时我已经念高中,我坐在弟弟的床上吃泡面。
“吼,不要在我床上吃东西啦。”弟看见。
“吃一下又不会死。”我说,看着弟走出房。
那是碗很大的“满汉全席”泡面,我捧着捧着,不知怎地重心不稳,手上的泡面掉了,汤汤水水湿了床单一大片,我无奈,开始将卫生纸一张张迭在上头,想说趁我弟还没发现床单受辱前把汤吸光光,他这么脏,一定不可能发现,若真的被他闻到怪味,说不定只会闻闻腋下。
但很不巧,吸到一半,弟走进房间,发现,旋即大怒。
“就跟你说!别在我的床上吃东西!”弟捉狂。
怎么说都是我犯贱,我举双手投降,嘻皮笑脸打哈哈。
“好啦好啦,干脆我的床单跟你的交换不就没事了。”我蛮愧疚,但坦白说也不怎么在乎。要知道,多年以后,我可是个能在满是狗尿的床上渡过两周的硬汉。
弟同意,但仍臭着张脸看我换床单。
然后妈正好进房,看见我在换床单,不解。
唉,我也是个怕妈骂怕妈累的混蛋,所以只是跟弟交换床单、而不是交给妈洗一洗彻底解决。但现在阴谋毕露,糟了一个大糕。
“喔,就我在三三床上吃泡面不小心弄倒了,所以想说跟三三换床单算了……”我苦笑,比了个V胜利手势。
“还不都是二哥他……”弟也插嘴。
突然,妈一个沉重的巴掌甩向弟。
啪!
弟被呼得莫名其妙,我也一头雾水。
妈气得全身发抖,眼眶里都是泪。
“啊妈,对不起,其实是我不对……”我连忙解释,妈一定是哪里听错了。
而弟也满脸通红,错愕得不知道怎么开口,僵在妈面前。
“床单脏了就洗,没什么大不了,就是累一点而已。你自己不愿意睡的东西,怎么可以让哥哥去睡!”妈的震怒中,很清晰的,很难过的慈母轮廓。
弟跟我都无言了,看着妈熟练地将床单拆下扛走,脚步气呼呼地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