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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那串让我心神不宁的啪啪搭响终于停住,所有多余的声音都消失了。
“今天还听他说做了什么检查哩。”妈感叹,然后双手合十念佛祷祝。
“妈,真的别想太多。我背过那么多经跟咒,唯一不用复习就记得清清楚楚的,就只有药师咒了。我一直相信这世界上没有巧合,所有一切都是齿轮彼此咬着,我只会念药师咒,一定有它的原因。”我信誓旦旦。这是我的人生信仰,如同小说“打喷嚏”最后三十六个画面。
病人被推了出去。每个人离开这世界的方式有很多种,医院只是其中一个。
妈仍有点惊魂未定,毕竟冲击来得突然。
我乱捏着妈的脚,说着这几天原本接了王导演的剧本构思,却因为这场骤变给忘了,一直到晚上邝导打电话跟我谈别的事我才熊熊想起。很自然地介绍起王导跟这次剧本构思我无能为力的原因,然后补充了作品改拍的事。
“妳闭着眼睛听就好了,反正妳只要用听的,就可以知道我的表情啊。”我笑。
妈当然同意,乖乖闭上眼睛。
“如果妳觉得有发烧一定要说喔,妳的感觉一定比护士量体温来的快。白血球数目快速减少一定会发烧,很正常,不可以因为发烧不好就不说。妳一发烧,我们就立刻提高隔离的层次。”我提醒,虽说过了好几遍。
妈点点头,还问爸跟奶奶晚上过来探望时有没有带几盒口罩,显然已经专业地冷静下来。
肚子饿了,记录下化学药剂残量,181。
开了罐蜜豆奶,写下这段很小说的现实。
2004/11/24下
早上回到家,换哥哥在医院陪妈。
为了避免细菌感染,我换上专门跟puma玩的衣裤,抱着牠舒服地在床上补眠。
我很需要puma。而puma依稀知道妈生了病,乖了不少。
睡了两个小时,我将几件琐碎的事逐一完成,包括转寄网友们写给阿拓父母的信,买明天上台北的火车票等。然后决定晚上还是我去陪妈,让哥多些时间休息。洗了澡,换上去医院陪伴的衣服,puma叫了几声讨抱,我用眼神解释了几句,puma懂了,于是缩到椅子下睡觉。
想写些什么,却写不下约好明年要在租书店连载的猎命师。我想我还得让脑袋缓冲几天,让脑袋可以装下虚幻的热血叙事。毛打电话来关心,嘱咐我要勇敢。
前几个礼拜毛跟我又经过不少风雨,但她很了解妈对我的重要。
“我觉得我现在写的东西不是疾病文学,是陪伴文学。我觉得我在写我妈妈的故事时,情绪获得纾解,勇气也不知不觉生了出来。”我说,意识到其实是妈陪伴着我。
想起了周大观。
人在进行创造活动时会带给自己力量,也会带给旁人力量。至少我是这么期许自己的作品。
陪伴在妈身边写些这个家的回忆,除了排遣我的愁绪跟不断压抑的、对妈的心疼,我更希望这份彼此陪伴的回忆能带给妈力量。对一个完全以这个家庭为重的妈来说,这份陪伴书写能让妈知晓她在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意义”,而不是一个模糊的、形而上的“重要”。
然后我想,应该解释我一直提到的,我妈的脚踏车。
妈不会骑机车,不会开车,只会骑学生时代学会的脚踏车。而妈的个子小小的,只有145公分,要煞车时一定得轻轻跳下,在路上十分好辨认。
“妈,打勾勾,如果我考上国立大学妳就要学骑机车。”弟弟是家里最后一个考大学的儿子,成绩不上不下,使他跟妈的约定包罗万象,有骑机车、下象棋、玩扑克牌、打麻将等等。
后来弟弟突破实力考上了师大工教,妈也真的尝试学骑机车。
但就在第一天练车的深夜,妈在家门口前的小街道上努力驾驭铁金刚似的名流一百,一个煞车不及,慢慢地撞上一台出租车。妈只受了点轻伤,但从此不敢再学。
所以妈还是骑着她的脚踏车。
记忆中妈的脚踏车从未新过,妈没坐在椅垫上的时间比真正踏轮子的时间要长。
国小时,如果爸偷懒,妈就牵脚踏车送我们兄弟走路去上学。其实我们家离民生国小并不远,只有一公里左右,但妈就是不放心,尤其当时的“陆正绑架案”震惊了每个台湾母亲。
轮流坐在妈牵的脚踏车上,我们慢慢经过彰化最有名的两间肉圆店,穿过一条专卖过时衣服的成衣街与车站附近的小吃集,走着走着,看见牛肉面店左转,然后小心翼翼穿过大马路,进入靠近学校的两条小巷。书包在妈的脚踏车篮子里晃着,此时我的心会开始扭捏。
那个时期的小孩子多半都很畏惧“在同学面前丢脸”,让父母接送上下学意味着自己被溺爱、不够成熟。跟妈越靠近学校,我就越怕被同学看见,简直是提心吊胆,于是一定不会在靠近学校时坐在脚踏车上。尽管别扭,但我很清楚妈的爱,所以从没像同侪用大吼大叫斥退父母的温馨接送,只是将羞得将拳头捏紧。
矛盾的是,妈送我们到校门口时,我们会很自然地朝妈的脸颊亲一个。
“妈妈再见。”我们亲亲道别。
“要乖啊,不要再让老师写连络簿!”妈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几乎都是针对我。
我的国小就是在不断被老师写连络簿的恐惧中干他妈的渡过。
民生国小有三个门。每个兄弟因为各差了两岁,所以离开妈的地点也不同。记得我刚上五年级不久,哥已上国中,弟又先进学校另一个门。那关键的一天,妈独自送我到正门口时,嘱咐我几句就转身牵脚踏车要走。
“妈,还没亲?”我愕然,有点不知所措。
“长大了啦,不用亲,快进去。”妈说,有点腼腆。
我眼眶骤然一红,泪水噙满了视线,几乎要哭出来地走进学校。
忽然,妈叫住了我,我泪眼汪汪地朝妈踱步。
“好啦,过来。”妈说,终让我在她的脸颊上啄了两下。
后来那个瞬间成为妈不断向亲戚说嘴的经典画面,也是我记忆中最动人的一刻。
后来哥哥上了高中,将挂有篮子的水蓝色淑女车除役后,妈就接手,往后又在上面摇摇晃晃十多年。篮子经常装满了菜跟日常用品,有时重的不可思议。
但我们一个个都比妈妈高、重,再也不会坐在脚踏车上头,让妈慢慢牵着了。
那些温馨接送的日常画面虽然不曾留下照片。但我说过,这世界上没有巧合,所有的事物都像齿轮般紧紧咬合,都有存在的重要理由。我对关于妈的记忆特别鲜明,必是为了保存那些动人的时刻。
十点药局打烊,爸来了。
爸见到妈很开心,然后一愣一愣请教妈许多东西的存放位置,露出依恋的表情。
“真想把妳抱回家,实际操作一下。”爸感叹,亲昵地与妈亲亲抱抱。
这次妈身体出状况,来医院检查前爸老是哭,弄得妈眼泪也无法收住。
但爸的眼泪对妈来说意义重大,妈在爸的生命里留下最辛劳的背影。
又剩下我守护妈,靠着微弱的光线,慢慢读着寻秦记的最后几章。
此时我不禁想到回台北上课的弟,有些担心他。
弟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台北,想必一定很寂寞吧。睡觉的时候一定特别难熬。
想着想着,弟就打了电话过来跟妈道晚安。
此刻的我,非常庆幸能留在妈的身边。
2004/11/25上
早上哥来换班,我坐火车上台北。
下午跟北医约了做核磁共振,检查我坐骨神经痛的程度是不是达到“替代役体位”的程度。明天要去板桥租处将机车与冬天衣物寄回彰化,后天则要去师大座谈会上说点东西。如果有好事发生,周日会多留台北一天。
然后我今天还是忘了打电话给王导,金害。更严重的是,我现在想起来了,也没有劲去做。
这几天奇变陡起,心理的负担使身体变得很容易累。坐在来台北的自强号上,我罕见地停止维持了三年的手指惯性,没有在膝盖上飞快写小说,我一路呼呼大睡。
到了北医挂了号,塞了耳塞,开始我只在电影里看过的核磁共振检查。我安安稳稳躺在时而寂静如空明、时而轰然吵杂的密闭空间中,渐渐的又想大睡一通,可惜我无聊至极张开了一次眼睛,察觉到自己身处一个机八透顶的窄小空间,虽立刻阖眼,但无法忍受的窒息感立刻涨满了我的身体。
我好像动一动,叫一叫,好想冲出去透透气。
这时我才明白检查前要填的单子里,“如果患者无法安静平躺的话,请事先告诉护理人员”这一个看似可笑的选项所谓何来。原来不是指“对不起,我很顽皮,所以无法照办”,而是“我是个密室恐惧症俱乐部高级会员”的意思。
我害怕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的一生彷佛在发现、累积惊吓自己的东西。
怕高,怕鬼,怕别人不相信我,怕puma阖眼时我没抱着牠,怕价值两亿的双手断掉,怕割自己或别人的包皮。
但我可以确定,我最怕没有妈妈。
“你们兄弟凡事都要商量好……不管妈最后有没有好起来。”妈昨晚吃稀饭时突然这么说,害我剧震了一下。
吼,妈妳不要一直吓我。
2004/11/25下
回看昨天的陪伴书写。从弟弟跟妈的约定中,可以知道妈的兴趣很少。
但妈兴趣很少,其实是因为太过操劳,使得培养兴趣的时间变得太珍贵。居然有空闲,妈也会选择睡觉。妈说没有什么比得上好好睡一场觉。
妈真的很需要休息。
这次的冲击其实不无预警,妈容易头痛,没有食欲,胃痛,全身酸痛,半夜无法安稳入睡,手颤……将这些痛苦的画面拆开来看,好像是很平常的劳累病,很容易靠简单的成药就将痛苦缓解,所以便容易忽视,但若将这些痛苦全部组合起来的图像背后真相,竟是如此惊悚。又或者,演变得如此惊悚。
最让我们兄弟内疚的,是病痛后的真相还是靠着妈的警觉、与行动力,才将危机提早揭开,要不实在难以想象。
我深深体悟到,为人子的,应该将关心化为实际的行动。
爸妈一有不对劲,做子女的不能老是嘴巴提醒、口头关心,而是该用力抱起父母……直接抱到医院做检查。这种浮滥的小故事大道理听到听腻了,身体却生疏得很。
更重要的,是有些简单的梦想可以开始实践,而不该放在“可见的未来”。未来如果可见,就失去未来的真正定义。
一直想带从未出国的妈去哪里踏踏,也一直未能付诸实现。
妈总是说药局生意忙,多一天顾店便多一天的收入,很传统、很实际的想法。
对负债一直以百万计的我家来说,妈一直身体力行节俭。这样的对照常让我感到内疚,尤其看见妈一双鞋子穿好久好久。
有次我故意买了一堆阿瘦皮鞋的礼卷,想说钱都先花了,妈总愿意买双新鞋了吧。结果拉着妈到阿瘦皮鞋店里挑鞋,才发现妈的脚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小,小到整间店找不到合适的尺码。
“没关系,我们有提供尺码订做的服务喔。”店员小姐亲切地建议。
“谢谢,不用了。”妈婉拒,转头跟我说:“这个礼卷还是留给爸爸跟老三用啦。”
最后真被老三用去。
有时跟毛约会,吃着外面的简餐吹着冷气,我便会想,改天该说服妈跟儿子约个会,吃个馆子。但妈只要吃到麦当劳跟肯德鸡就觉得满足。真要开口请妈吃个贵一点的东西,我反会怕被妈责骂而不敢开口。
很辛酸的矛盾。有时我会因此背脊发冷。
“妈,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