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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那时,总是我为她一梳一梳地梳着的。”
她的语音有些若不胜情。
却奴只觉得她的声音里都沾上了微笑。他小脖子往她怀里轻轻一偎,听她讲起那些久远的故事。
“你奶奶小时,很得当时的皇上周武帝喜欢,是被抱在宫里养大的。周武帝从小就看重她,待她比别的甥男弟女都不同。你奶奶又有见识,当时周武帝的皇后是突厥人,皇帝很不喜欢她。可你奶奶劝他说:‘吾国尚未平靖,四周敌虏势强,还望皇上可以存心抚慰突厥女子,如此则江南,关东的敌虏就无奈我何了。’周武帝果然依她。”
“她一向见识超卓,到后来,隋高祖逼北周皇帝禅位,你奶奶在家里气得自己投身床下,怒言:‘恨我不生为男子,不得为舅家除此奸邪,报此大仇。’吓得你奶奶的父亲掩了她的口,说‘你是要招来灭门之祸啊!’”
带面具的女子略微一笑,话语间稍现睥睨之气,似为自己当时的女主人感到自豪一般。
却奴听得怔怔的。不知怎么,开始听到说自己奶奶的头发,让他有如见斯人的亲切感。可说到后来,感觉又有些生疏了。
“当时你太姥爷就觉得这个女儿很不同,不能随便把她嫁出去,所以专门请来最好的画工,在自家堂上画了一幅雀屏。那画画得金碧辉煌,当时我已经跟了你奶奶了,所以见到过。屏上画了一声骄傲的孔雀。当时你太姥爷曾广招天下少年才俊,来的人都付与一把弓箭,让他射那屏风。只有你爷爷,两箭射中雀之双眼,与当初你奶奶定下的规矩相符。所以,她,也就嫁给你爷爷了。”
却奴怔怔地听着这些奇闻轶事。却听那人的声音忽转悲凉:“可惜你奶奶早逝。她精于书法,把她的字,和你爷爷的字放在一起,等闲的人都分不清的。”
她一摊手,“就像这枚免死令。其实上面的字是她写的。她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就是你爹,还有你的两个叔叔。她见微知著,一早就怀疑自己的子孙它日难免相互间倾轧之祸。所以临死前,用自己的字,加上你爷爷的名字,书成此免死令牌。”
“她是要留给后世子孙,以为威吓。没成想、没成想最终这枚牌子,却用在了你的身上。”
她回眼望向却奴。
却奴也望着她,半天,怔怔地说:“可你说的这些人,爷爷,奶奶,我……父亲,他们,都死了吗?”
那女人缓缓摇头:“不,你爷爷还在。”
“现在,就是他要我验明你身份,好接你回宫的。”
——回宫?
却奴恍惚明白了自己周遭绫缎上那些赤黄色的含义。
可他的念头没停留于此,只是接着问:“那、我爹呢?”
那女人望着他的眼,眼神忽转苍凉。
顿了顿,“他,不在了。”
却奴细细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那女人仿佛安慰似的,补充道:“你爹的小名儿,叫做毗沙门。”
却奴怔了怔,他没有家人久了,也不觉得太伤心,却无缘名的,用力在记住这个奇怪的名字。
很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小心地问道:“那,我娘呢?”
那女人像高兴终于可以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微微一笑:“她、还在的。”
却奴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软软地牵了一下。
娘……自己还有一个亲娘在世吗?
为什么她不来找我?
可他虽小,却已懂得,不要对身外的一切抱有太多期待了。
可他眼里的火花还是轻轻闪了闪,低声道:“噢……”
不知怎么,这一声低“噢”却牵起那个女人苍老的柔肠来。
——是觉得这世道已亏欠这孩子太久了吧,或觉得那李家亏欠他太久,她轻轻抱住他,声音越发柔和下来,低着声、注脚般的注释道:
“她的名字,叫做云韶……”
六、辅公袥
玄武门那儿的风好大。
却奴还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这儿位于宫城之北。刚到玄武门,就听大风呼呼地吹着,却奴只觉得风吹发飘。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荒凉。
——他跟那个女人出了太仆寺,就来了这里。他想问那女人要带自己去哪里,那女人只说了声:“大安宫。”
——大安宫?
那该是、“爷爷”……住着的地方了?
那女人似乎不欲让他在玄武门久做停留,一路催着他快走。
已经四更天了,拂晓之前,天色更见其暗,猛然一阵呼啦啦的声音传来,却奴刚停下脚,就见黑暗的夜色里猛地有色彩一晃,那是一只五彩辉煌的大鹦鹉直扑过来,翅膀都快扫到了却奴的脸上。
那鹦鹉一头扎进了那女人的怀里。女人在鹦鹉的爪上解下了张纸条,就着火摺子读了读,立刻面色一变,说道:“你爷爷病重,你叔叔已赶往侍疾。看来……”
“今天是带你见不成他了。”
她略现迟疑,犹豫好久,才无奈地说:
“你且先回右教坊歇着。你放心,我会暗地里传命下去,不会再有人为难于你。现在,我要急着赶回大安宫。你爷爷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只要你爷爷病情略好,一得空儿我就会来找你。”
说着,她轻轻拍了拍却奴的肩膀,似表安慰似表无奈,然后、就一个人急急地走了。
却奴只觉得自己一个人被抛在了黑暗中。
这里四处空旷,越显得他的身子更加的小。
他也感到自己的小,由不得在黑暗中把一双肩膀抱了起来。好像、这样可以把自己缩得更小——更小些时,不让人看到,也就安全了吧?
自怜的情绪一旦涌上来,慢慢就变成自伤。他自己都没察觉,一双小肩膀已忍不住地抽动起来。
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道:“男子汉,大丈夫,可不做兴说哭就哭的。”
却奴一惊,回头看时,却四望无人。
只听那声音道:“却是出奇,一天不到,我就已遇见你三次。这么说,你我算是有缘的了。”
却奴这才发觉,那声音虽近在耳侧,说话的人却不知还在多远之外。
三次——他心中猛地一跳,今天,却是谁遇到过他三次?
他回头望去,只见玄武门的正对面,不出十余丈远的地方,正有一片树林。
夜太暗,也分不清那林中倒底是些什么树。那些树像是枣树,枝桠一根根净伸向夜空里。
他眯眼望去,先是什么都没见到。突然的,他只见远远的天边,蒙蒙地绽开一条白线。那线把天地从混沌中割切开来,借着那一点希微的晨光,却奴清晰地看到了那道林梢。
那林梢连结得仿佛一条线。
就在那一线林梢上,正有一个人长身立着。
他面向极北,却奴只见到他身后飘飘拂拂,那想必是他的长发。那人静观着拂晓时的天地绽裂,身影不动,只是身后的长发却凭风凌空。
却奴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从那人的身影里认出了他。
他胸口忍不住的涨痛了起来:
——他是、他!
“是你一直在找我吗?”
那人分明一直没有回头,可为什么他的话声好像就响起在自己耳边?
“是不是还想看我跳一场舞?”
那人的声音略显低哑,似乎整个人一半还在沉沉地睡着,另一半却冷冷的醒。
那声音里有暗哑也有清冷,像被那拂晓的天际一线切开了似的。然后只听那声音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我的知音。那好,我就跳一场你从没见过的,也从来无人见过的舞给你看。”
声音未落,那身影却已在树梢舞起。他的姿式,却只让远观的却奴觉得“不可能,不可能!”
只见他的腰不可思忆地折断下来,长发却不可思议地根根迎空。天地间黑沉沉的朦胧,那天际的一线仿佛正好做了他的背景。那一线天光银闪闪的如一根腰带,下面的大地深深的黑,上面的天空清亮的黑,他的身影在那清浊的两色黑暗间,却又另成一黑。那是一个剪影,剪出了天地所没有的人气。却奴只觉得那剪影奇异的舞动,在他的舞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身上沉沉坠落,可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升腾欲上。那里面的沉酣苦痛,挣扎凝华,仿佛被夜黑沉沉地湿了衣——这夜是冷的,湿重如冰;可就是冬天里冻成冰的衣,在寒冷极处,那些水汽竟还可以挥发得升腾而去!
那本不是他一个小孩子家所能理解的,他却觉得自己像看到了什么。
却见树梢那人忽缠绵的低啸起来,那歌吟中无字而有声。却奴身在教坊,听过的曲子多矣!却头一次听到一个人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吟唱。
那是破晓的歌声。像是怀此悲凄,空睁望眼,却终晓难静。
却奴只觉得那一刻的感觉又是仰望又是钦慕。
多少年来,他活得像一个哑子!他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天,胸有所储,也可以挥为一舞,发做一声。
那人舞到后来,竟忍不住长啸之意,最后竟一啸穿空,夭矫不能止。
他的身影也沿着那林梢一线,飞腾而去。
却奴只觉得心都被他提空了,却知道这样的一舞,终究是挽不留,遮不住的。
那啸声越行越远,将要停了,却奴忽觉有一点气息,正温热残存的越来越近。
却奴只觉得一道影子疾扑过来,他方要惊叫,那影子已将自己一把抱住。
从小到大,却奴还从未被人抱过,更何况是这样深沉的拥抱。
那一抱,似乎有着太多的怀抱。却奴太小,也理会不清。他只是头一次,发觉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飘逸得疾发如狂,又可以如此跳脱的深情似海。
他把自己小小的胸膛都任由那人贴在他的怀抱上。只觉得自己的脖颈里感到一阵冰凉。那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涟涟而下?可那一刻,所有的常情都被他抛之脑后,因为他与那人共怀着那一场舞后的情怀。
——他是肩胛!
——那人是肩胛!
他把手轻轻向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上按去,仿佛寻求一个确认似的。按到了,也就安心了。心里才有空去想:他一个这样年纪的人,怎么可以如此纵情的哭?
可却奴又觉得,他就该是这样的哭的。
他觉得自己小小的悲苦融化进了那人深长如海的悲苦。不觉的,他把一双小手环抱住那人的后背。然后他才明白,那人并不是在哭,他只是在流泪。有一种人,任由自己心灵在荒日下晒着,晒到最干时,总会有一舞,总会有这样的泪。
那人的泪如长河,可声音里毫无梗咽。
只听他说:“小友,今夜你是我的小友。今夕共此一舞,他生交同刎颈。你即是我的知音,以后……”
说到“以后……”,他的声音忽极凛洌。
那凛洌带来一种刺激的安全。
然后,他忽然拉着却奴长奔而去。
那样不管不顾得突然奔跑,让却奴觉得一口长风突然冲进了自己喉咙里。
他还从不曾跑得这样快过。他只觉得自己的衣裳都猎猎得要破体而去了,那一跑,跑过家世,跑过死亡,跑过爹的怨恚无力与娘的放涎沉湎,跑过了生命,跑过从凉武昭王到自己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