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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从不曾跑得这样快过。他只觉得自己的衣裳都猎猎得要破体而去了,那一跑,跑过家世,跑过死亡,跑过爹的怨恚无力与娘的放涎沉湎,跑过了生命,跑过从凉武昭王到自己生父“毗沙门”的木头牌主……因为那奔跑比生命流过得更快,跑得生命在此都像停顿了,跑得他是……如此快乐。
却奴平白得觉得开心起来。
他终于交到了这个朋友。
虽说这个朋友,哪怕就是在他这个孩子看来,都实在是有点疯。
可那是他喜欢的疯。
却奴识字,认得那个“疯”字。
他在心中想,肩胛,那个半大不小的男子,是不是正是恣肆于风,又染疾于风呢?
他们这一跑,竟直跑到渭水河边,在渭水河边迎来了朝阳。
却奴从小在长安城里长大,却是头一次在这旷野中看到朝阳。
那朝阳衔着露水,在渭水河对面的野草极处缓缓生长。一出来,就裁起万丈朝霞做为衣裳。那朝霞在日边横披开来,那样的霞光万道,那样的瑰彩纷呈。他先只看到天边的云红了,镀了边的红了,然后那红转为金、金转为光亮,光亮转为赤橙黄绿青蓝紫,转成七色,都不是人杨间所能有的色,那色又转成灿烂……然后、一轮红日才捧出,无边光影顿辉煌!
那样辉煌的朝阳他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看到。
看到他一脸感动的样子,那个人却平静下来,用手轻轻抚着他的头,若有欣喜地道:“你这小屁孩儿,竟也不俗。”
却奴一抬脸:“你叫我小屁孩儿,却也太俗。”
说完,两人同声哈哈大笑起来。
※※※
却奴跟那人在一起混了几天。这几天的日子,却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曾有过的畅快。他早忘了要如何郑重其事地跟那人说:“我要你教我。”因为不用他说,那人已开始在教他。
他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吸。头一天他们跑到渭水河边,玩累了,两个人就一在树杈,一在树底下的草地上歇息。初升的太阳暖融融的,草枕在脖子下面有点痒,从没有出过长安城的却奴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片金黄。他听着流水在自己身边响,那水声像是冲过了他的身子,冲得他与昨天的自己都恍如隔世了。
忽然他低声地说:“我的爹和娘昨天晚上被杀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
“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觉得伤心。”
他的声音里有困惑也有怅惘。
“可能我很早就猜到,他们不是我的。”
树顶上的人没有动静。而这毫无应答却更让却奴安心了些。他不想听到什么话,他只是想低声地说说。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头顶上的肩胛问:“你的呼吸不稳。你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喘气吗?”
却奴愣了愣,然后,他忽觉得自己的耳朵边静了下来,一声一声,只听到肩胛那悠长的呼吸,他忍不住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以跟上他的调子。在那重新调整过来的节奏里,他仿佛听到了草的呼吸,叶子的气韵,天上飞过的鸟儿的吐气。他觉得自己融入了这身边万物里,呼草木之所吸,也吸草木之所呼。那样的呼吸,仿佛人生都是一件乐事了。
这一场呼吸让他感觉有如重生,仿佛自己的心和肺头一次降临到这个世界,头一次感受到那样一种韵律。头一次发现,自己与这身边草木,水边鸥鹭,竟如此息息相关着。
没过多大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可睡中,他有时还会半明半暗的醒来,隔着眼皮,感觉到那太阳渐炽渐暖的金黄,感觉到自己跟不上肩胛呼吸的声音,他就会重新调整,一直到再次睡去。
阳光拍着金色的小手,掺和着头顶上绿叶的手,依次地拍打在他的身上。
那是天地生人交互的律动。
却奴说不出那是什么,却直觉到、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
而最让却奴高兴的是,他头一次感到一个人的呼吸就响在自己耳侧。
从小他就睡得距离爹娘好远,隔壁响起的,总是张五郎那笨拙的鼾声。那鼾声搅扰了他的整个童年。这是头一次,他是在远离这鼾声的地方睡着的。到睡醒时,心里又觉恬静又有些惘然。
接下来几天,他们徘徊在渭水河滨,几乎什么都没做。他们沿着渭水河滨顺流行去,看到夏日的花儿次弟的开了:蓝的像在眨眼,黄的像在匀粉;红的在绽,粉的在笑;萋萋成片的草野,细细碎碎的花朵;只着一点颜色,便觉满眼欢然。
肩胛有时闷闷不乐着,有时又放纵地高兴起来。有时,天上的云铅沉沉地青了,肩胛的脸色看不到,只见到他后背的胛骨那么默然地对峙在身体两边,似乎陷入了自己的生命再也走不出来。
好在却奴不会为那些压抑而感到痛苦与惶惑。那时,他总是不停地看着天上的云:这云也真是多变的,从有时那么羊羔般的绵绵朵朵、到突然间这么凝重如海,可在那云里,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谁说生命就一定要纵声高歌?只有这偶尔压抑、偶尔沉静、偶尔狂欢的生命才是真实的。
肩胛有时会突然高兴起来。一天,他兴致突发,要教却奴如何用动作来表现那些草野间的颜色。他先告诉他如何跳出草野的底色。他告诉他举手投足,当成流韵;所有流韵,俱为底色。然后他拣起一截枯枝,有些怜惜地握在手中。却奴看着他示范性地舞着,只觉得那衣袂发梢,飘出来的果都是青草般连绵的绿意。可那绿是动的,时浓时淡,时浅时深,时清时浊。
然后只听他说:“在这里。”
说着肩胛突然舞动枯枝,那枯硬僵曲的枝在他手头一式击出,却奴只觉得那枯枝顶尖似乎就绽开了一点颜色。
——原来色在这里!
一朵小小的花在那枯枝硬干上一绽即谢,可那一绽中似乎暴发了它生命中沉凝过的颜色!
却奴终于明白那一击是剑!
他见过肩胛与罗黑黑间的一战,这是他再次目睹他的随手出剑。原来舞为自处,可击为利器;泛成流韶,才可激成一色。
肩胛教的似乎全无章法,只是随行随卧,随着身边景物转换,风云渐变,随意趁兴地教着他些什么。但因为身边一切皆成背景,一切都在应和,却奴只觉得自己学得像是很快。如今他已可以闭着眼呼吸,可在呼吸中,能感受到的不只有气味、冷暖、干湿,还乃至声响、质地、色泽……
这呼吸有如一场煎洗,把他五脏六腑间的东西,有些仿佛涤荡掉了,有些又仿佛唤醒更生了,还有些,正在培育生长着。
直到那天傍晚,却奴盯着天边一抹奇怪的云彩,想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什么。
——那天天气很阴,本没有什么晚霞,却奴远远望向东北方那一片山,却看见一团影绰绰的乌云,奇怪的是云烟间含着的那抹奇异的红色。
那东西像云又不像云,相距太远,他看不清。
只觉得那一点色彩着实地令他不安。
直到肩胛注意到他的神态,顺着他的眼看去。
然后,肩胛手搭凉蓬,一双细长的眼眯了起来。然后,只一瞬间,肩胛的身姿就似被定住了。
好久他都没有动上一动。却奴为他那超常的静默感染上一丝不安,有些紧张地问:“那是什么云彩?”
只听肩胛的声音仿佛在梦游:
“那不是云。”
“那是烟。”
——“烽烟。”
※※※
独松岭上并不是只有一颗松树,而是独独只有松树。
一片松涛低吼成一片压抑的寂寞。千棵万棵,鳞皮针叶,耸列成阵。这里的松树,棵棵尽可合围。
弦月方升,素光如针,那月华一针一针地泄下,针尖对麦芒地跟这独松岭上的根根松针对战着。
却奴被肩胛带到独松岭上。肩胛带他攀上了一株很高的松树。却奴先开始什么也没看到,满眼尽都被那怒放的松针扎得疼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松针,根根直竖,仿佛那松树怀着压抑一生的郁怒,饱满地涨开了它们所有的绿刺。
过了好久,只听到一阵“哆哆”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斧头砍入木头时发出的声响。
只是这响声比一般砍樵人砍出的声音更加低闷。
十数声之后,却奴只听到一边宿鸟惊飞,然后呼拉拉地一片响,在那一片茂密的松林中,只见一棵松树巍峨地倒了。
那里离他们立身之处不过百米。那棵伐倒之松高数寻丈,这一倒倒得声威烈烈。却奴只觉得自己立身的树干都是一阵摇晃。那根树倒地之声绝后,耳边重又听到“哆、哆”的声响。
不过又是十数声,就又有一棵松树轰然倒下。
有人在这深夜伐木,而且伐得都是这数百龄的老树。却奴只见一片密厚的松林间,一棵接一棵的有松树倒下。
那砍樵者砍得实在是快。可就是这么着,也足足持续了近个把时辰,才放倒了数十棵大树。
却奴站在高枝上望去,只见到一棵棵松树接连巍峨地倒地,那些松树依着一个圈子,向外缘压倒。不一时,已隐约可见厚密的松林间被清理出一片空地。
然后,突然有数十人齐声高歌,这响声骤然发起,声震暗夜,把却奴身子都震得一惊。
只听那歌声唱道:
长白山头知世郎,
纯著红罗锦背裆;
横矛侵天半,
轮刀耀日光;
上山食麋鹿,
下山食牛羊;
忽闻官军至,
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
斩头何所伤?
那歌声浓烈炽情,像在围剿的逼迫下,一群小人躲避着一大群人马,在密林间煎煮的一锅浓浓的野猪骨汤。
却奴只觉得身边的肩胛身子忽控制不住地在颤。然后,只见那十数人当真如歌中所唱的,一个个穿着红罗十字锦背裆,出现在才伐出来的那片空地里。
如针月色下,只见他们个个身形骠悍,嗓子更是粗豪。赤着的胳膊上露出密密的汗滴,那汗反射着月光。反射得这深山密林里面满布着一种男人的意气。
却奴只觉身边肩胛身子猛地一抖,叹息般地长出了一口气,又梦呓般地道:“知世郎!”
——难道这些人叫做“知世郎”?
却奴只见那十数个身穿红罗锦背裆的壮汉个个腰间别着斧头,那斧口闪着寒光。他们手里拿着另一把小巧些的斧头,他们已开始清理场地。
他们在这密松林间,开出来一块亩许大小的空场,这时运着斧头正把那倒地的数十株松树上的枝柯都斩下来。那些枝柯斩下后被聚在一起,正堆在空场中央。然后,好大一堆松明火把一起燃了起来,点向那些枯枝,照得遍地红彻。一阵风吹过来,空气中只闻到一片松香。却奴这时才望见,火光映衬下,那些壮汉们穿的红罗背裆已经相当破旧了。像过往年代中留下来的一点残血记忆。那是一片残破的红,红间露出筋肉,筋肉间可以想见入骨的伤疤。
他们以脚跺地,纵声高唱:“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却奴只见身边肩胛也喉头耸动,似恨不得跟他们一起高唱道:“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那一瞬的激情瞬间也把却奴传染。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