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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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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忿然,一日李世民忽云“可矣”,即一战破之。高祖遣归降的魏公李密前往军中慰问,连隋末雄豪如李密者,一见之下,也对他不敢仰视!

  ——武德二年,李世民镇长春宫,进拜左武侯大将军,凉州总管。出龙门关,屯于柏壁,以制窥伺太原的刘武周!

  ——武德三年,击败宋金刚于柏壁。宋金刚败走介州,李世民追之,一日夜奔驰二百余里,宿于雀鼠谷,军士皆饥,李世民两日不食,迫令刘武周大惧,往奔突厥!

  ——同年,伐王世充,困洛阳城于铁壁重围中!

  ——武德四年,败窦建德于虎牢,擒之于牛口谷。闻此捷报,洛阳即破,王世充乃降!

  ——武德五年正月,败刘黑闼!

  ——武德七年,突厥寇边,李世民与之遭遇于幽州,仅携百骑与突厥可汗语,谈笑于突厥十万军前,只语却兵,盟成而退!

  ……

  这样的战绩谋略,当然也足以杀得了自己的父亲!

  却奴手中的鼓点越打越疾。他一颗少年的心也为这些豪勇的传奇激得兴奋起来。

  可为师傅所称道的,主要还不在李世民的这些武功,而在于他贞观以来的德政。

  李世民即位之初,即招贤纳谏,与民休息。初为皇太子时,一口气释放宫女三千多人,同时降封宗室,合并州县,与民歇力。天下再无“十羊九牧”的窘况。每岁虑囚,杀人极少……贞观三年,天下所决死囚不过七人,一时之间,四海州府,当真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他曾于狱中见到死囚五百人,睹其惨况,心生不忍,尽放之还家,约期回返,重服刑役。至期,无一囚不返。李世民感慨其重信守义,一夕尽赦之……

  这样的德政惠行,他不知颁布了多少。

  可就是这个颁行德政无数的皇帝,在对父亲一箭封喉后,又一口气杀了建成的五个儿子,也就是自己的五个哥哥。

  ——建成之子,除太原王承宗早卒外,安陆王承道,河东王承德,武安王承训,汝南王承明,钜鹿王承义,一朝坐诛!

  他们的年龄当时应该都不大。却奴心里不由暗暗想道:真所谓,何其太忍!

  可这些都还不是他今日前来的原因。他今日前来,让他一腔怒气填满胸的,实是为了:云韶!

  小却的眼睫一垂,心底低低叫了一声:娘!

  他这次重返长安,最主要的是就是为了接回娘。娘当时说:

  “……砚儿,离开长安。记得,要离开长安。去跟你师傅说,他是好人,会带着你离开长安的……”

  “……六年,只要六年,据傩婆婆说,以你的姿质,到时就会小有所成。那时,再来接娘。娘那时会跟你走……”

  “……娘这辈子再靠不上别人,只靠得上你了……”

  这些话他都记得。

  为了这一句期许,跟随肩胛的六年,他可一直未曾怠惰过。

  因为他怕,怕这六年空过。

  可他重入长安时,按摊婆婆当年留下的联系方式找到了摊婆婆。摊婆婆更见其老了,约他在宫墙下相会。

  他是背着师傅去的。怀着一腔热望,想,师傅他总是容得下自己的娘的吧?

  然后,傩婆婆带他到了云韶宫。

  当那两大扇木门咿呀而开,时光有如停止了般,殿中地上,依旧是其滑如水。云母石地,梁柱之间,蛛网暗垂。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少了个人。

  ……云韶不在。

  上一次来时,却奴清清楚楚地记得,娘是怎样的折腰而俯,俯在自己的膝上,俯在那一地云母石如水倒影的影子之上,浮在那一片韶光之上。

  可如今,她已不在。

  摊婆婆的面具遮掩下,看不出她是喜是悲。

  她只是指着那高悬的梁木,从袖中轻轻一抛,抛出了丈二匹练。

  然后她低声说:“你那时离开没多久……”

  “……这条练,就悬在了那上面。”

  却奴怔住,先开始都没懂,然后,惘惘然地向傩婆婆手中抚向那条白练,然后,手指木木的像都感觉不到那匹练的质地。然后,那丝帛的柔软一如当日母亲的气息,弱弱的,但无可抵挡地,沿经顺脉,传递而上。

  “咚”地一声,他心口仿佛被重击了一拳:所有的韶光原来终可阻断,那一条生命水一样地通过了一个结,神秘地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最难奈、最不可忍受的是,整整六年,自己一直都以为,虽遥隔万里,自己还是与她同在!可、那同在的感觉原来是一场虚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

  刚抓到手的,以为可以接回,可以续断,可以重生的,在那样的以为里……早已两断。

  却奴喉咙里像肿了一个巨大的核,吐不出吞不下。把一个问题堵在里面,堵得面上青筋直暴,就是说不出口。

  ——为什么?

  ——是的,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双手做好一个圈,自顾自就把自己那流水华年自我了断?

  傩婆婆低声说:“因为你们那次一见后,皇上就知道了你的存在。”

  “他只说了一句话:她还活着?”

  “只这一句就够了!”

  却奴以后几天一直想着那句话,那个秦王,那个当今的天子,是如何一脸诧然地突然想起一个自己冰封起来的女人,然后诧然地问上一句:“她还活着?”

  却奴手中的鼓点忽然狂愤!

  那一天的感觉,让他自己觉得,自己又被打回了儿时。

  他不是“小却”,不是“李砚”,不是娘口中的浅墨。

  ……他还是那个“却奴”!

  总是可以被轻易易就剥夺着的“却奴”!

  他手中的鼓点让场中知音者都闻之一悚。

  然后,却有一点轻柔从他手中流了出来。

  那是一点温温凉凉的依恋。轻柔的,让鼓槌碰到鼓面,都像春料峭时节那偶然而至的破暖的风;像晓起霜晨,马儿鼻息咻咻地把鼻子凑上你的手掌;像一场飞翔前乳燕的回首,刚长成的翅尖轻轻拂到了旧日的枝巢……像薄薄白白的雾,像那脐带要断未断时的一点疼痛静好,都在那敲击轻触下,在鼓槌与鼓面之间生发出来。

  ……那是什么?

  殿中一时人人疑惑。

  可那狂怒沸腾的鼓声未止。只是没人想到:同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鼓点节奏在那带面具的少年手底下生发出来。那汹涌的海一样的狂燥,与那薄白的浮在海上的晨雾;那疾掠的马的鬃发,与马眼中晶莹的泪滴;那满天狂雷,和雷下细嫩的草……乐师们都是敏感的,舞者亦是,他们先有困惑,却猛地兴奋起来。

  突然地,却奴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响板。

  那响板在他指间“叮”然一响。

  然后,鼓声顿寂。

  他双手一撕,把那件上衣已从身上剥下,裸着一个少年的躯体,竟脚踩鼓点、向舞茵上行去。

  殿中一时寂然。

  有那么一下,身后突然怯生生的、犹疑不安的,然后欢畅已极地响起了一连串响板的鼓点。

  却奴回头一望,却见一个长身的影子立在殿角。他手中执板,轻轻敲起。他敲响的正是自己心中的乐韵!

  原来那是师叔……好久、好久没见的师叔,娘口中曾那么憾然轻暖的提到的师兄“宗令白”。

  到那板声响了几响,才有人辨出,然后惊“哦”道:“哦,居然是……”

  “云韶!”

  ——没错,是云韶。

  多年来,久已绝迹的《云韶》。

  ……却奴踩出的鼓点正是那一场“云韶之舞”。

  只见这少年姿式沉郁,步履端凝。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纠纠兮穴夜鸣”那样一场如晦如暝,风雨将至的阴天里……然后,居然是回溯!

  回溯到风雨之前——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

  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

  与日月兮齐光。

  ——回溯到那云神初起,风雨未至,沐浴方好,华彩披衣的时光。

  却听有人控制不住地低声道:“乱了,乱了,全都乱了。《破阵乐》中,怎么会冒出云韶,而且,那孩子脸上,居然戴的是‘大面’!”

  却奴脸上戴着的面具是称为“大面”,那本是舞“兰陵王”时专用的一种面具。这面具的由来是为:相传北齐时,有兰陵王名长恭者胆色极勇,阵前军中,杀敌破贼,遗撼的是人长得太过好了,生得面目如妇人好女。他为此自撼,一直自恨如此颜面不足以威敌,所以刻木为假面,每临阵仗,即戴此自雄!

  后世依此事迹,就演绎出一段“兰陵王”的大面之舞来。

  太常令已经慌了,急惶惶地想赶那少年下去,将之呵斥加以刑罚。

  可正座上坐北朝南的天子,面上只微露诧异,喃喃道:“云韶,居然是云韶?不是说,自她以后,好久已失传了吗?”

  满殿乐声骤停,只有宗令白手中的响板还在敲起。

  他一手执板,一手敲磬,玉声叮然,板声铿锵。

  那响声托在却奴的足下。却奴已舞到云神沐浴已竟,将要出发,揽辔高驰时。

  那情景正是:

  ——龙驾兮帝服,

  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

  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那场生命的初始都是这样的。每个人,每段韶光的开始,也都是这样的。从一降生,兰汤浴罢,华彩披衣,每个人都以为生命中所有的就会是这样一场出行华灿!

  但……云韶宫中,匹练悬颈;云韶宫外,宗令白一生空叹;教坊之内,稚子忍垢;教坊之外,哪怕出行千里,回来面对的,竟犹是,这一场“雷填填兮雨暝暝”!

  却奴裸身而舞,他的颈后长发,飘拂在他少年之颈上。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人生中的痛与快,恨与美,那嵯岈的崎岖不止的路与行到路尽处一抬头满天横卷的云……他在想像中想像着娘说过的她生命中的那一场舞,那一场“云韶”,那一场爱与美,那一场虚荣与失落,与由此而来的磨难坎坷,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胀破了。

  他忍不住,因为自己的脚怕是不跳都要肿了,那舞不过是胀破后流出来的生命的汁液。那舞,对于敲着板击着磬的宗令白来说,是一场爱痛沉湎,对于却奴,却是放恣与救赎。

  是的……救赎!

  他今日之所以前来,就是要好好看看这个人,这个杀了自己的生父、亲娘与五个哥哥的天子,这个自己时常都不由得仰望钦服,时常又不由恐惧到骨冷的男人。

  他究竟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要见一见这个人,那个可以一手繁育一手毁灭,一手创建着一手扼杀着的……为普天下万众,眩目仰望的叔叔!

  他一舞如狂,风云突变,带着自己这几年草野间的成长,带着小时教坊中得来的底色,带着依恋,带着一点愤恨,带着那云韶宫中遮不住的韶光流逝,惋惜着并痛哭着……一场舞来,一场梦破。

  胡床上的天子忽然扣床凝声道:

  “你是谁?”

  “你就是那个却奴?”

  他忽然沉声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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