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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才在坡顶找到了那个“柘柘”。这些,他郑重其事地告诉过他后来命名的那桩废木,这山坡叫落白坡,而你是我新识的朋友,我要给你起名,名叫“柘柘”。
可她居然不知道。他眼神中的失望微微一露。
柘柘似有感知,忽拉了一下李浅墨的手,柔声道:“它们在我心中没有名字,只为我一直想离开那个地方。因为只要有了名字,就能被人感应,只要被人感应,就算真的生命。我不想给它起名字,因为我不想离开后还伤心。”
“好在,你给我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柘柘。”她忽然低声呢喃起自己的名字来了,呢喃得李浅墨心中也温软起来。
却见柘柘忽轻轻一笑:“你信不信,我其实就是棵树?其实,我还会开花的。”李浅墨怔了怔,却见她忽从自己发辫上一拔,幻术似的,她的手中就开出了一朵花来。
那花在夜色里看不清是哪一种红,可幽幽的,花瓣如缨,如必欲名之,李浅墨会管那红叫做“夜来红”。因为那红美丽得仿佛不是人间所有,像传说中那个女子的名字——“夜来”。
只有夜来的东西,才会美丽的如同幻梦。
柘柘轻轻把那花递到李浅墨手中,低声笑道:“这花儿,在我那遥远的故乡,有个名字,叫做‘阿耆若’,它是最古老也最年轻的花吧?传说,它的花瓣可以救人生命。
“而在我们那里,一万里的沙漠中,也未见得有这样的一棵树,而这棵树,穷此这一辈子……”她的声音忽慢了下来,“可能也只会开上那么一朵花。开过了之后,还要看它碰到的是什么人。这花它总会送出的,碰得好的话,送出后不久,它就会开得一树灿若明霞;而碰得不好,一朵之后,就再没第二朵。
“那树,从此就成了不会开花的树。然后用它的一生,来记取它毕生开过的唯一的一朵花。”
李浅墨听她说着,只觉得她的声调美如童话。可不知怎么,那童话里有一种很悲伤的味道。
只听她轻轻地说道:“还有,这花儿在我们的土地上还有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就叫做……亡国之花。”她长长的睫毛一闪,两滴泪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李浅墨听到这儿,才发觉,这一句话,只怕才是她心中真正的隐秘与所有痛楚的根源了。
两个人坐了下来。
他们背倚一坡,风在那坡上顺着斜势倾泻下来,像暗凉的水,滔滔不绝。两人舞起的衣袂也有如波涛。而身边,是松涛在响。李浅墨静静地坐着,他在想,难道这么个小女孩儿身上,居然,也会关联起一个故国?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柘柘盘腿坐在李浅墨对面,似乎还在想着那朵“亡国之花”阿耆若。过了好久,她都没有说话。
就在李浅墨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忽轻轻道:“其实应该告诉你知道,我们那个地方,在你们唐人叫来,其实是唤作栗特。我的祖先源出自昭武城,后来来到栗特,也即现在俗称昭武九姓的地方。而现在,我们祖居的昭武城已经不在,现在的昭武九姓所居之地,其实已不再是一座城,而是九座城,每座大城,都是一个国家。”
她的声调忽添悲凄:“几十年前,西突厥打败了我们,征服了我们。他们在昭武九姓的国度里建立起了监摄体系。但紧接着,自唐兴以来,西突厥声势渐弱,而我们西边的大食人却日渐强盛。他们的铁骑跨过了阿姆河,开始侵扰我们西栗特的地方。他们远比突厥人可怕,因为他们根本不以我们的人为人民。他们发动的是一场毁灭式战争,一旦他们得逞,我们所有的一切一切,都会遭到破坏。
“所以,自大食人兴起,整个昭武九姓,就总是活在亡国的阴影下。”
柘柘忽然笑了笑:“其实,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只是我刚刚听到了虎伥的故事,我跟他之间,多少有那么一点关联。我只想告诉你,他所做的,在昭武九姓中的人看来,并不见得一定就错。”
她突然抬起她那张明艳无俦的脸,望向李浅墨:“我被风吹出来这么些年了,好多时候我都觉得,我并不想再回去。哪怕妈妈在那儿,故土在那儿,可我并不想回去。”
“虽然我的家乡还在大食人与西突厥的双重威胁下,可很多时……我不想回去。”她抬眸一望,“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心肝?”
李浅墨摇摇头。他的童年并不快乐,他也就从来没想过要“回去”。
然后只听柘柘轻轻嗟叹道:“我喜欢这里啊。这里的山间总有看不完的绿。到处都有水,这里的生活也更安定。何况,这里,我还遇到了你……”
李浅墨听到这里,心中不由略生感动。
可接着柘柘道:“只是,我不该再次听说起大虎伥的故事。他是‘底诃离’一门的人。听到他的故事,我忽然觉得非常悲伤,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可我怕自己,为了这悲伤,会重新回去陷入一场更深的、也永难挣脱的悲伤里去。”
柘柘的神情忽然茫然了。李浅墨有些理解地看着她。
“所以,留住我好吗?”那个已变成少女的柘柘哀感地道,“而且,让我爱你好吗?”
李浅墨不由愣住。柘柘的小脸上,这时露出的完全是一个女子的神情。
可那是十七岁的李浅墨还不能习惯的神情。
柘柘双目凝望着李浅墨,望了很长一会儿,突然笑了。
“当然我说的都是空话。我遇见你太早,现在的你,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是谁。怎么会急急地让人爱你呢?”
“可惜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好陪着你一起长大。而你也不是沙漠中的男子,要是的话,哪怕彼此还年少,哪怕了解不多,只要沙海偶遇,以后的一切也都会顺其自然了。”
她忽然住口。李浅墨一时也说不出话。
她说……爱我?要让我爱她?
可爱是什么?他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只听柘柘岔开话题道:“你想不想帮那个罗卷?”
李浅墨一怔,不知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然后他忽然明白,紧跟着兴奋起来:“你知道大虎伥在哪儿?”
柘柘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最后一次出手的地方,还有,最后和他交手的人是谁。我知道那个人的住处。找到那个人,也就找到了最可能寻找到虎伥的线索。现在,你想不想让我带你去见他?”
李浅墨不由激动起来。他少年的心中渲染出无数遐想——他想帮罗卷,那是他此生中第一个朋友。
柘柘注意到他的神情,不知怎么,她的眼神却开始变得寂寞了。
“和虎伥最后一个交手的人,具体我也说不清他的来历,只知道他祖上好像是陈后主的内廷高手。南陈败亡后,他们这一姓流落出宫。那人姓司,他的名字可能叫司楠。”
李浅墨没想到柘柘会带他重回到新丰市。
新丰的得名,本为汉家故事。当年汉高祖刘邦出身草野,争得天下后,把他的父亲刘太公也接来长安,与自己同住。可刘太公一直闷闷不乐。刘邦叫人打听,才知道刘太公是思念故里。所以他于长安之侧特建新丰一市,所有街道、里巷、房舍,俱都按照故里的模样重建,更难得的是,他把当日所有的街坊都搬了过来。
所以这新丰,在初建时,就既是新的,也是旧的。
李浅墨没来由想起这么一段故事,只为柘柘口中提起了故国。
故国是什么?那是一分令人难解的乡情。哪怕李浅墨生来孤窘,自觉没有故乡,且年纪还轻,可他有时也会向回忆里望去,像望向一个类似于“故国”的地方。
李浅墨与柘柘进入新丰市时,已是深夜。
柘柘突然变得迟疑起来。她四处观望,似是也在想自己找的那人到底在哪里。她的模样也怪,那样子,像是在嗅,而不是在看。
可李浅墨万万没想到的是,柘柘带他去的地方,竟会是楠夫人家的住所。说起楠夫人,他在酒肆当小伙计的时候,也是认识的。
楠夫人家僻处小巷,她那所小院的院墙并不高。院中数株枯木,几尺池塘,颇为荒凉。只有几株迎春花,略露出点待要发芽的春意。
李浅墨怔道:“怎么是这儿?”
柘柘奇道:“你认识这儿?”
李浅墨不由默然,他曾经在那荒坡上倾诉过小镇的人和事,而眼前的柘柘却全然没有印象。
接下来,柘柘把他带向了楠夫人的丈夫所在的厢房。
那窗内还点了一盏灯。李浅墨知道,楠夫人的丈夫格外忌火。也难怪,他是被烧伤的。可楠夫人不放心他,所以在他榻前,常彻夜点着灯。不过她很细心,那灯向着丈夫的一面。一向遮了层厚厚的黑纱。
李浅墨第一次发觉时,也曾感动过。
可后来,因为害怕孤独,为了想贴近这人世,他一度在新丰市一家家的窗口伫望,才渐渐想到:那黑纱,也许不只是出于对丈夫的体贴。
在那黑纱的隔障下,体如焦炭的丈夫在一端睡着,楠夫人总是默默地在另一端坐着,隔着那纱,可以感觉到那至亲的人的存在,可同时……也不用看到他。
想到这一层,李浅墨在楠夫人那传奇般的温柔敦厚里,见到了一点怯弱的性情。可那怯弱,却像在她那温柔敦厚的脾性的隔障下,透出的一点光。
——原来所有的山盟海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那么孤注一掷、一往无回的盟誓下,竟都只依着那么一点脆弱的基石。
楠夫人犹没有睡。她一个人在榻前,静静地隔着一重厚厚的黑纱,伴着榻上那个焦炭一样的丈夫。
她在做针线。
——夜很长。
——这样的夜一定很长。
李浅墨不忍再看,为岔开心思,他低声问柘柘道:“传说虎伥从不轻易出手,他生性爱财如命,如若出手,仅只为财。他为什么会找上司楠?”
柘柘想了想,最后还是告诉他道:“当然也是为钱。司家祖上曾当过陈后主的内廷护卫。他们家族里,传承下来了一段极大的秘密。
“据说,当年陈后主在位的最后两年,就也预感到自己可能国破在即。哪怕他那么散漫奢侈的秉性,也知道多少要留一些后手。
“所以,他曾给了自己最忠心的护卫一大笔国库珍宝,那批宝贝就由那护卫带人埋藏起来。如果国破,而陈后主与他的爱妃张丽华还脱得了身,就打算依着这批财宝,重享他们逍遥的生活。那可是一笔极大的财富,真可谓富可敌国。隋师打下南陈时,府库中早已空空如也,可想而知那批被移走的财宝数量之巨了。
“而司楠的祖上,即为当日南陈的大内高手,据说也是陈后主托付之人。司楠既为其后人,极有可能知晓其中内幕。所以,虎伥才找上他。”
她看了一眼李浅墨,又道:“而今日谷神祠中,马瑰、谷无用那批响马最后突然出手,与卢挺之、郑朴之争夺的那块包袱皮,似乎也与这批南陈遗宝有关。”
李浅墨不由轻“啊”了一声。
他只想不明白:柘柘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隐秘。怪不得她当时曾那么劳神耗力地死盯着那块包袱皮看。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