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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耀罢了。
这么想着,她面色渐冷。
却听李泽底沉声笑道:“如果半月之内,我杀不了罗卷。那时,我保证你可以如愿出家,求真访道也好,表面文章也好,如果有一个人敢说一声‘不’,我第一个为你护法,饶不了他!”
王子婳心中腾地一怒:就是罗卷,也不敢如此干涉她的决定。
那凭、什、么?
——你!
场中不只她一个人大怒。
郑阮、崔明奇与卢似道见到李泽底来时,本就惊喜中带着狐疑,这时听到李泽底公然示爱,一个个脸上都气得扭曲起来。
那是一般的少年子弟对已居高位的当道父叔辈的幽暗的愤怒,无可发泄,所以更加地扭曲强烈。
——世上的便宜都被你占了去?
王子婳看见他们的神色,不由略感有些好笑。
她突然有一些脱己悟道的感觉。原来除了她自己觉得自己就是自己,在今日的众人眼中,她就是一具肉体,一具令人艳羡、惹人垂涎的肉体。像一只美丽的鹿,无人欣赏它的步态,无论狮子、鬣狗、郊狼……她只不过是他们为满足自我争夺的一块肉。
她抬眼看向古上人。但古上人已收回了持袍的手。
在李泽底的威逼下,看来他一时也不敢确定是否还要给自己披上那袭道袍了。
她随意地看向鲁晋。如她所料,那粗豪大汉忽然身形缩得很小,已不知躲到了哪儿。
她接着看向邓远公。
邓远公已是她唯一的倚仗,他是在座人中,自己请来的第一好手。
只见邓远公一身黄衫松垂褶皱,整个人凝定得当真如六朝石上的松纹石刻,古拙精怪,双目炯炯地望向李泽底。
李泽底没有看他,依旧盯着王子婳。
邓远公明于世事,他那一双洞明老眼就是他的利刃。他一直盯着李泽底,像要一直地看到他心底里深处去。
这已是高手的比拼,其间关涉的,不只毅力、气息,而直接是性命意志之战。
可他看不透李泽底那沉如黑沼的沉重。
不上一刻,只见邓远公额头冒汗,那汗一大颗一大颗地滴落。他身边,王子婳原来的侍童小单已忍不住紧张地捉住他的衣角。小单是乖觉的,他分明在提醒邓远公跟他家小姐当初的协议。
可终于,邓远公浑身之力一泄。然后,他脱力一般,无法自持地突然重重地坐了下去。
他这一坐,竟都没控制得住,只听得椅子“咯”的一声,似已断了一根椅腿。
王子婳心中一时悲凉,身子向后一颤。枇杷与卜老姬,两人一左一右,扶持住了她。
卜老姬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现出一片狂悍。她选择了王子婳,因为她年轻时也曾经历过那么多男人,可最后所余,仅只伤害。
她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人再受男人的摆布。
只见她根根白发无风自立。她脸上的皱纹都跳了起来,一根拐杖直欲深插入地。
她就要出手!可王子婳情知,以卜老姬的身手,对付别人犹可,可若是对付如李泽底这样渊藏海深的高手,那需要的,可不是一般的勇悍,而是……像罗卷那样的无顾无忌的奔腾之剑!
可卜老姬绝对不会容忍眼看着自家小姐受辱。
“咯”的一声……
卜老姬咬碎了自己的一颗牙。
王子婳心中头一次升起这样一种感动。她明于天下流脉,也深悉卜老姬所修之术,情知她若咬碎了这一口钢牙,再出手时,会是什么结果!
对于跟随自己的这个老女人,她头一次升起这样一种感动。
——只为,她们同是女人!
没错——她是女人,她也是女人……谁说女人和女人之间,就不存在那种意气相投、肝胆相照的勇烈?
只有她明了自己的伤痛。
可这时只听得“铮”一响。
却似一片雁翎划过了千山寒影,一桨搅动了万里烟水,一根指甲划过了素弦锦瑟。
然后才听得一个又慵懒又萧索的声音道:“你不可威逼她改变自己的主意。因为,那是她自己的主意。”他把“自己”两字说得很重,“你说你杀得了罗卷。那你先试试杀不杀得了我这个绝对杀不了罗卷的人,如何?”
说着,抱瑟之人已鹄立而起,如朱雀桥边,乌衣巷里,日正斜时,有一个人倦倦地卧在斜阳下。
只见他淡淡地笑着,头上乌巾上的两根飘带随着站起的身形徐徐飘动,一身乌衣荡起细软的波纹,像江南水乡里那被长篙搅动的烟水……
——正是谢衣。
王子婳知道,他斗不过李泽底。
她深明谢衣的功力,他确实算年轻一代、王谢子弟中少有的高手,虽说他从来都是一脸病容。可她知道他的病,为这个,他几乎永远无法修习到自己所渴慕的境地,也几乎注定无法撼动李泽底那厚如泥沼的修为。
但谢衣峭然的身形还是一立而起。他随手拔出了一把竹剑。
那剑真是竹制的,剑上带斑,韧且雅秀。
他缓步而出,胜似闲庭信步。可是,他没看王子婳一眼,哪怕王子婳头一次这么长久地注目于他,还是没回头看她,哪怕一眼……
他的眼中已淡如烟水。就算无数的六朝情韵、无数的家世翻覆、无量的钟情浅恨……隐于那团烟水底下,就让人只能揣测,全难洞见。
李泽底忽喝了一声:“好!”
谢衣右手曲肘,左手执柄。他用的是左手剑。可他的出手全不似在面对面决斗。那竹剑斜斜而出,他浑身乌衣飘动,行如烟水。
而他的剑,是在这迷离烟水中的一柄“判然”。
哪怕他一剑起处,身形如何的托烟寄水,可手中那一柄剑,却韧成南天之竹。
——谢衣的剑就名为“判然”。
他行的是“两分剑法”。每当剑尖颤动,不多不少,恰只两分。
而在他手下,那一剑既出,场中光景,即刻豁然两分。旁人平时只见得到他表面上的温和平静,直到此时,才见得他风骨。
他不出手时,风轻云淡,可他既出手,无论面对何等繁难,他心中所持,已有定见。面前善恶,立时两判。无论多少缠缠绕绕,在他手底都早已两分判然。
这即是谢衣的“判然”一剑。
谢衣名噪江南,自非虚致。面对如此一剑,李泽底也不敢托大,他双拳击出,行的是“九地黄流”之术。李泽底平生修为,横绝一时,潜纳深藏时,如无底之沼,若遭人攻击,必默无响应,令敌人全如沉陷。
他平生不爱带兵器,出手只以拳掌。可他那一手“九地黄流”之术,一施展开来,一拳一掌,直如九地黄流乱注。相传他曾于龙门击浪,波涛千里下泻,一拳即可遏中流之舟。
王子婳盯着他两人的对决,双眉紧锁,目光愀然。她不知谢衣抵不抵得住李泽底,可还是心存侥幸,余光不由朝邓远公望去。邓远公与谢衣为忘年交,又是江湖耆旧,一双老眼,可谓辛辣。她眼见邓远公的神色,一开始也有希冀,可接着,却只见侥幸之念。然后,他突然闭上了眼。
他双眼一合,王子婳就已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
她犹有不甘,侧目望向古上人。却见古上人眼都不眨地望着场中二人的龙争虎斗。这样的硬仗,可不是寻常得见。他的眼角扫到了王子婳眼中的探寻,知道她的急切,可他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王子婳情怀欲裂,她不是男人,不关心那场仗是如何打的,她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这时她目无所寄,一垂眼,却看到了谢衣留下的那张锦瑟。
那张锦瑟为谢衣所携来,想来是为了要在自己入道成为女冠时为自己抚上一曲,以为相送。
王子婳向那张锦瑟靠近,走近了,不由俯下身,拾起它。然后,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抱瑟于膝。
她忽然抬首,也许,这已是谢衣的最后一战。她要看着他。她和他都知道,在李泽底手下,这样的一战,必遭不幸。谢衣与她皆是出身名门,一双阅世之眼,在那百年阀阅的门第之下,久已锻炼得听头知尾,料定得一切行为的后果。
可是,他还是不计后果。他要的只是这一战。
因为,这将是他毕生中,唯一不计后果的一战。
因为在他看来,这也是,他与她共同的一战。
所以,她一定要看。
她一抬眼,在李泽底九地黄流般的漫天拳掌下,似头一次见到了谢衣那江南子弟的风流雅致。
她忍不住手里随兴轻轻地一抚弦。那五十根弦在她指上怆然一响,那声音勾连在弦间,久久不散。
王子婳知道,谢衣平生所仰慕者,无过于嵇康而已。这时一望之下,只觉得谢衣的剑意,分明出自嵇子的《述怀》。
嵇康曾有《四言赠秀才入军诗十八章》,那想来是谢衣的挚爱,因为他曾手抄过好几个版本送与自己。
谢衣还知她喜读天下拳剑之谱,曾手录《两分剑谱》送给自己,那里面,夹杂题写的就是嵇康这《赠秀才入军诗十八章》,所以王子婳一见之下,即能明了谢衣手中的剑意之所在。
人生寿促。天地长久。
百年之期,孰云其寿?
思欲登仙,以济不朽。
揽辔踟蹰,仰顾我友。
……
王子婳脑中忽浮现起这几行字。原来,平日静静无言的谢衣也并非全无自己的表达方式。他情知这一战的凶险,竟在剑意里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那一段,分明在说起对自己入道一事的观感“思欲登仙,以济不朽。缆辔踟蹰,仰顾我友。”
王子婳看着谢衣剑下之意,口中不由喃喃道:
所亲安在?舍我远迈。
弃此荪芷,袭彼萧艾。
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想起此生与谢衣的交游,还有谢衣那一向不欲对人轻言的身世。当真“虽曰幽深,岂无颠沛?”
王子婳眼望谢衣剑意,一时不由情怀激动,脑中回忆起那份剑谱中的题字,随手挥弦,看到局势激烈处,口中已不由朗吟起来: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
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邕邕和鸣,顾眄俦侣。
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这分明已是谢衣对自己的临别赠言。原来,他依旧还在祝福着自己与罗卷。
可当此危局,罗卷何在?
王子婳忍不住突然想起罗卷。因为这时,李泽底的拳势已霸道至极!
眼见他一拳击出,黄流九派湍飞之下,万落千村狐兔奔散,眼见得谢衣一时半刻内必败。而在李泽底手下,败即是死。
王子婳忍不住耸然立起,口中高吟,就要出手。
邓远公已一怒睁眼,古上人垂首叹息,不料这时忽听得一剑锵然之响,后面廊顶,已有人挟剑出击,口中怒喝道:“竖子敢尔!”
居然有人敢怒斥李泽底为“竖子”!
——可那一剑之发,奔腾流逸,李泽底在即将得胜之际,突然警觉。他抬眼一望,只见那剑来的方向,正背着太阳,而强烈的日光,一时迷了他的眼。他只见到一个黑影,如大野流韵,奔腾澎湃地向自己袭来。
他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