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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淇望着李浅墨与索尖儿的背影,面上露出欣慰之色,可欣慰之余,神情却颇显寥落。说起来,他一生只怕还从未干过今日这等行径。却是毛金秤在旁边看出他的心事,插言笑道:“二哥,这少年是谁?如果他当真这么厉害,为何不把三日后丑怪盟与咱们约战之事也套到他的头上?”
只听陈淇一声轻叹:“我今日所为,本已亏心,硬是把这么大个难题套在一个后生头上。但以他的修为和师门来历,再加上为了乌瓦肆百姓公益之事,勉强还说得过去。至于咱们自己的生死造化……”
他缓缓回目望向自己的四个弟妹:“……难道二哥也好意思这么没出息,一股脑儿托付在人家一个刚出道不久的少年身上吗?”
毛金秤一时不由哑口无言。陈淇也觉得自己语气过重,岔过话头,简略地说起自己跟李浅墨相识的经过——那日参合庄中,与他如何相遇,以及自己猜测的他的身世来历。五义中人,一时听得人人动容。最后,却见铁灞姑面露羞窘,忽叫了一声:“不好!”
他们个个盯向铁灞姑,却见铁灞姑一脸窘红,期期艾艾地道:“我是说,我没想到他是这么个人。今日下午,我见他在牯老酒肆里与一个胡人少女在一起,那少女还在冲他下跪,我只当他是个浮薄子弟,当时还开口骂了他的。”
五义中人个个熟知她的性子,想想当时情境,不由面露一笑。就连陈淇,都不由颜色转温。
只听铁灞姑自顾自喃喃道:“这可怎么办?回头再见,倒是得跟他说一声抱歉才好。”
【九、柳叶军】
一张小小的竹床摆放在狭小的天井里。天井里种着桂树与梧桐。桐阴筛月,空中的桐叶像无数双小手,稍有风吹过,就轻轻地拍打。漏过那小手的月光斑驳在地上,摇晃着两个少年的心事。
是夜了,定街鼓早已敲过,长安城的夜是静的。
李浅墨与索尖儿就坐在院子里——这儿是李浅墨临时的家。打小时,他就渴望有上这样一个家。他喜欢天井,那像是……在偌大的城市上空挖出来一小方空白,远离喧嚣,远离烦恼,外面人群越密越吵,那一小方空白就越显得弥足珍贵。
可惜他幼时跟着谈容娘与张五郎,住的始终是一长排临街的房子,自己一家的烦恼隔着窗户纸永远明白地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自己的怯弱也是。
如今重返长安,他特意选择的就是小时一直羡慕着的崇阳坊,这一带有带着天井的小院落。虽说今日看来,这片街坊里的院落实在狭窄得可怜,可那是他儿时最初的梦想了。
他有一点想把这种感觉跟索尖儿说说,可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倒是索尖儿先开了口:“真静啊……”
确实是静,夜晚的静总是这样,先是静在身外,然后就静入了心里。
不是和任何人在一起都能体会到这番心静的。两个少年默然静坐了良久,年轻自谨的心里也不由暗暗地承认:有人陪伴的静默是如此美好。却听索尖儿低声道:“我有个兄弟说他认识你。他说你小时候,就住在左教坊不远处。那时,你还不叫李浅墨,是叫却奴。还有,那时你是他们眼中的小受气包。”
“他叫什么?”
“鬼火儿。”
李浅墨微微一笑,童年的记忆瞬时浮现在脑海里,哪怕心酸、哪怕孤单,回想起来也是温暖的。只听他低声道:“没错,小时候他还欺负过我……”
说着,他猛地想起了小时被人欺负时的情景,那时,常被别人挂在口头辱骂的就是他娘:谈容娘。他一时心酸,顿住了没再往下说。
索尖儿也静了下,他听他那兄弟详细说起过李浅墨的来历。这时伸出手来,在李浅墨腿上拍了两下。不为别的,只为他知道了李浅墨的过去,对李浅墨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认同感。
吃过苦的人都是这样。见李浅墨有些伤感,他甚至还安慰道:“好了,别伤心了。你现在不是比谁都好?不像我,至今还到处吃瘪,你比我强多了。”
这算他能想出的最有力的安慰了。
李浅墨微微一笑:“我不过是比你运气好。”
索尖儿不是惯于伤感的人。他脑子一转,想要岔开李浅墨的念头,便突然道:“知道今早长安城出了什么奇事不?”
李浅墨愣了愣,疑惑地看向他。
索尖儿笑道:“听说,长安城中忽然下了好大一阵柳叶雨。”
看着李浅墨好奇的神态,他更来了兴致:“没错,那其实不是雨,是柳叶,也不在别处,就下在城阳府四周。据说一夜之间,也不知怎么,那么多柳树叶儿一下就冒了出来,街边巷里,到处都是,有很多还粘在城阳府的院墙上。一大早起,我的兄弟们就看见城阳府的人在不停地清扫。”
李浅墨还在怔着,索尖儿忍不住推他一把道:“你还没明白啊?那是柳叶军的旧人在代市井五义的二哥出头了。他们想来已知道陈淇被城阳府威逼,所以决然出头,要给城阳府好看。这一场热闹,只怕接下来会很有趣。”
他双手抱头,向后面一躺,口中叹道:“有朋友就是好。生死之交,那才真正是生死之交!陈淇那老家伙,一屋子的灵位真没白供。我只恨迟生了这些年。要是当年,隋末大乱,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你说,要生在那时,会结下多少生死与共的兄弟!这辈子我什么都不想,只想那样活上一刻,就算死了也不冤了。”
李浅墨不由微微一笑,他喜欢听索尖儿这些肺腑之言。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过什么同龄的玩伴,索尖儿与他年龄相仿,与同龄人交谈,这种感觉他还是头一次尝到。他忍不住也双手抱着头向后面躺了下去,听索尖儿意兴豪飞地畅述起他平生理想。只听索尖儿道:“他日,等我这帮兄弟都长大了,我们能成事了,我也想成立一个堂口,就在长安城开堂,你说如何?名字我都想好了。”
“叫什么?”
索尖儿哈哈一笑:“就叫‘嗟来堂’。”李浅墨怔了怔,还没听明白。
却听索尖儿解释道:“这典故还是从我那个故去的娘口里听到的。小时,她老喊我‘嗟来’,开始我不懂,被她解释才明白了:我们这些苦命的小混混,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不就是‘嗟,来食!’这样古书里式的话头儿?等我成事了,那我这堂口当然要叫‘嗟来堂’!把平素那些看低了我们的,瞧不起我们的,辱骂我们的,呵斥我们的,一个个‘嗟来’来看看。那时候,我才快意!”
李浅墨被他逗乐了,忍不住哈哈一笑。
却听索尖儿道:“到时,我请你到堂里做个供奉,就跟城阳府有供奉一样,只不知你这个羽门高弟我们高攀不高攀得起。”说着,他一笑。
李浅墨不由笑道:“原来,在你心里,却把我看得跟那两个尤物一样。”
索尖儿想起那两个尤物的怪模怪样,忍不住也是一笑。只听他道:“说起那两个尤物,我还想问你个事儿。”
“什么?”
却见索尖儿搔了搔头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书我还真没读过,不像你肚子里全是墨水。就是前两天,我听陈淇在那儿喃喃,像说了句什么‘丑怪’什么……又怎么‘妩媚’的话,那句话却是什么意思?”
李浅墨补充道:“丑怪惊人能妩媚。”
“对,就是这句。”
李浅墨想了想:“妩媚你明白吧,书上说那是指女人的一种姿态。”
没想索尖儿突然转脸,冲他故作妩媚地一笑。
索尖儿生得浓眉大口,最是男儿气不过,这时突然做出这等怪样,不由把李浅墨当场惊着,失惊后又忍不住笑,还不得不仔细想着怎么跟他解释。
这么想着,他不由就想起了自己过世的养母:谈容娘,她说得上是妩媚吧?接着又想起柘柘、王子婳,当然还有……珀奴。想到柘柘和珀奴,他忍不住心中一跳。他生平认识的女人不多,这时想要注释这么句话给索尖儿听,却也颇为耗神。最后,他想起红拂来。
可这些女子,妩媚固然堪称妩媚,丑怪却怎么也谈不上。突然地,他就想起了窦线娘,忍不住心中沉吟:初识窦线娘时,她那古怪的长相让他颇吃了一惊。可后来,灞水之边,大野一会,罗卷一剑即出,窦线娘那时脸上的神态,那样地容光一焕,却让他至今难忘。
可他实在不想把跟罗大哥有关的人扯到“丑怪”上面。连忙集中精神,抛开这念头,转回本题上来,低声解释道:“那话就是说,有一种丑怪,丑怪到惊人的地步,可仔细看下来,却让人有一种妩媚的感觉。我知道这很怪,也说不太好。可你看那些老树虬枝,一个个奇奇怪怪,特别是在冬天里,纵横纠结。可在某些时,你一眼看去,竟真的有一种虬媚之感……”
这么说着时,他不由想起肩胛来,想起和肩胛一起在冬日的江南看到过的那些树,肩胛还曾跟自己说过:那树意有如书法,当真虬媚……
他一时忍不住出神,索尖儿却像已有些明白了。不知为何,他却半天没说话。
就在李浅墨还在想着要怎么举例给他解释时,却听索尖儿突然道:“你说,那个,铁灞姑……那娘们儿是不是……”他忽然有些口吃起来,“……也有那么一点妩媚呢?”
李浅墨听着一呆:铁灞姑?他可从来没把妩媚两个字和那女子联系起来。
一时,他不由有些讶异地侧脸去望向索尖儿,却见索尖儿的脸色古怪,虽是在月色下,还是隐约可见他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窘红。
索尖儿似乎说出口就后悔了,但悔已无及,只能窘着不再说话。
李浅墨此时才看穿了他的心事,迟疑道:“你……喜欢她?”
索尖儿本想绷着脸硬不承认,可他天生也不是什么扭捏撒谎的料儿,红了半天脸,终于默认了。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天下事真的无奇不有,索尖儿与铁灞姑照说不过一面之缘,怎么会……可他天生喜欢看人亲近,觉得这样挺好,忍不住唇边漾起来一点笑。
索尖儿知道李浅墨在看他,自己仰着脸越是不肯一动。终于忍不住,也侧过脸来看李浅墨。脸上先是羞窘,后转坦然,然后两个少年忽然都笑了起来。
他们自己笑着,都觉得自己笑得好傻。李浅墨那么孤零惯了的人,索尖儿那么强横惯了的人,都觉得心里某些温柔处不经意间被触动了一下,好在是朋友,不虞见笑受伤,这种感觉真好。
笑过后,索尖儿也就披露胸怀道:“说起来,你说我是不是犯贱?一见她面,她第一下就给我来大耳刮子;后来,又伤了我,害我出了不少血;再后来,在陈淇那灵堂里,她踹我踹得那叫个狠,痛得我个半死,可我……”他沉吟起来,半晌方道,“……再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
他自己对男女情事本来只看作婆婆妈妈,李浅墨更是懵懵懂懂的,这时再说,也说不出来什么。可不说,他又像压抑着难受。顿了好半晌,却听索尖儿忽冲天空大喊了一声:“妈妈的,可我就是像有些喜欢上她!”
李浅墨看着他那种动情的神色,不知怎么,心中又是欣然又是有点羡慕。心中不由在想:那说的,好像就是爱了?可那样的感觉,又是什么样的呢?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下,才道:“这两天,你都出去,可是偷偷地去看她?”却听索尖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