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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脚的体操吗?陆焉识不禁想笑。
恩娘看出焉识心里的不客气,替侄女说,阿妮头的体操是被学校拣出来学的,挑拣很严的,不健康不漂亮害痨病的都挑拣不上的!幸亏她给她侄女解放了脚,解放得早,不然肯定给拣下去了。
焉识一直在想他怎么脱身,至少暂时脱身。女人都这么可怕,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危机感,永远觉得她的天下坐不稳,永远欠一点安全,必须长千万个心眼子,一刻不停地往你身上缠绕羁绊。什么都是羁绊,一碗莲子羹,一杯洋参茶,一句嗔怪出来的关怀,或几块零花钱。恩娘自从被焉识留在了陆家,就像一个大蜘蛛,吐出千丝万缕,要把焉识缠裹住。这个冯婉喻不光是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也是恩娘的一根丝,她打算用她在焉识身上打个如意死结。看看吧,一个姑母,一个侄女,老解放脚踩在小解放脚上,什么都没开始,双簧就演开了。
陆焉识脱不开身,便胡乱搭起讪来。说天气闷热啊,酸梅汤不够凉啊,冯小姐来上海多久啦。恩娘也说她的:焉识十六岁就读完高中功课!一省省了两年的学费呢!所以他把学费送给同学配眼镜也不要紧。十六岁哦,有几个十六岁的学生给先生保送去读大学的?冯小姐便做出第一回听到这些奇闻一样,一会一个五体投地的“哦!”焉识想,自己四年前留下的是个孤苦继母,现在一看,留住的竟是个满嘴花妙的媒婆。
“这个人会读书吧?”恩娘以拉皮条的眼神斜睨焉识,“脑子就是一部印刷机器,读进去就给他印下来了!”二十八岁的继母在十八岁的继子太阳穴上一点,用那根疼不是、爱不是的兰花食指。“喏,大学四年的功课,他两年就读完了!”
“冯小姐……”焉识站起来。硬脱身也要脱。
“叫阿妮头好了!算起来也是你的表妹,以后就更亲了!”
见焉识站起来,冯婉喻也跟着欠身,欠到一半又坐回椅子上。小解放脚又被老解放脚踩一下,踩回去了。恩娘的手上来了,温湿地搁在焉识的手背上。
“……哪里去啊?学校今天放假了,恩娘知道。没有书要读了。坐一息,陪陪恩娘。”
硬脱身也脱不了。他又坐回去。空气的气味很糟,雨前的闷热在厨房和厕所的下水道里发酵,起泡。也在他的血管里起泡,从内里沤着他的全身。
“不晓得焉识阿哥有没有书推荐给我读?”阿妮头问。
焉识这时的脸冷下来,美男子也可以拿出丑脸的。他感觉五官变得僵硬笨拙,一个笑容都要把在场的三个人累死。两双解放脚在桌子下紧急切磋,恩娘开口了。一开口便是另一个恩娘,孤儿寡母的恩娘。她说焉识从小就跟恩娘我许下愿的,长大赚了钞票要待恩娘好;焉识那辰光就知道他不待恩娘好,世界上就没人待恩娘好了。为焉识这句话恩娘我哭了多少夜啊?苦了多少年啊?恩娘我知道会苦出头来的。恩娘我拿回扇面来画,拿回抽纱来抽,眼睛都做瞎了,不然哪里还用得起冰箱啊?用得起里面也不会有货色的,大概就冰得起两条黄鱼,一只西瓜。
恩娘这些年在辛辛苦苦地在为你暗中筑债台呢!她不经过你的同意就让你赊账花费她的温爱,悄悄把她对你的一份份好都加在你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你欠了她天大的情份。一百分的关怀,在她这里非得给出一百二十分,那份外的二十分她让你永远还不清。焉识现在明白,她是要讨还她的债务的,并且要你拿出你无法拿出的东西抵债。
“嗯?推荐书啊?”焉识无力地坐回凳子。“哦……我最近都是读英文书。”
“焉识阿哥读英文书啊?”
“啊。”
“哦。”
“……”
“国文书都不读了?”
“对的。……打算考官费留学,去美国。”
恩娘一下子抬起头。
让你讨要债务!他端起玻璃杯,仰头喝着渐渐温热的冰镇酸梅汤。冯仪芳在玻璃杯子底的那边,畸形的一张脸,从来不用水洗、小半生都用篦子清理的浓密头发被刨花油刷成了一片黑漆。三个人没有一点声音地坐着。焉识一阵悲怜:一个男人要折磨女人,摆布女人多容易啊。父亲给自己娶了个花季女子来填房,根本上已经摆布了她。八个月后他又那么一蹬腿一撒手,这个女子就被他摆布废了。冯仪芳好好的人不做来做媒婆,是不得已的,仅仅想少受一点摆布。他年轻的继母好可怜。女人都好可怜。女人的可怜让他这样的男子没出息,为她们常年神伤,只要她们需要,他就把自己的前程、幸福、自由拱手交出,供她们去消耗、糟蹋。对他自己的祖母、母亲,焉识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男子,对不幸的娘姨们,焉识也是这样一个男子,何况对他年轻无助的寡妇继母。
当天晚上,他站在街口,看着陆家的黄包车载着冯婉喻往绿树尽处走,看着黄铜车灯晃荡着远去,他想,女人因为可怜,什么恶毒事都做得出,包括掐灭一个男人一生仅有的一次爱情机会。冯仪芳要用冯婉喻来掐灭焉识前方未知的爱情。但她们是可怜的,因此随她们去恶毒吧。
焉识回到客厅时,恩娘在独自推牌九。她听见他的脚步,肩膀架在空中,两手悬起,似乎在等他过去才敢动下一张牌。似乎他是个令人闻声屏息的独裁家长。似乎自祖母去世后这个家是他当而不是她冯仪芳当的。她真是可怜啊。这么可怜还要装可怜。
“恩娘,我上楼去了。”
恩娘悬空的手慢慢掉下来,肩膀垮得没了骨头似的。接着还有什么呢?就是哭。恩娘的脸空着,两眼空着,任泪珠往骨牌上砸。就像四年前要退她回娘家那样,哭得那么楚楚可怜。他觉得她可怜得动人极了,他看入迷了。
第二天早上,恩娘不起床,传话叫焉识和弟弟不必等她吃早饭,也不必等她吃午饭,更不必等她吃晚饭。老少两个娘姨进出无声,伸头缩脑,把焉识往恩娘的卧室推推,焉识叹出一口老人的长气。晚饭前,弟兄俩走进恩娘房里。
“那么……不去了。”焉识说。
冯仪芳把披着长发的脸转过来。将近一天一夜,其实娘儿俩的对话一直在心里连续,那关于留学与否的讨论一直没断,无声的争执一个回合来,一个回合去,都在心里,因此此刻焉识猛一张嘴,说出的话在弟弟听是缺乏上下文的,在恩娘这里,却正好对接。
恩娘一动没动,但是活过来了。
“去还是要去的。留学是好事体。婉喻也会高兴的。”
看看,来了吧?焉识看着自己一句话救活的继母,想着下一句话别又杀了她。他接下去说恩娘你一个人担一个家,担四五年不是容易事,书不读了就能早一天赚钞票,那我就可以跟恩娘你一块来担当了。
“留学是要去的。”
“不去了。”
“去吧。”
两人都把自己渴望的东西拼命往外推,违着心愿地客套。十四岁的弟弟觉得这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没有一点意思,一会儿立正一会儿稍息,几秒钟换个姿势。
“恩娘说,去。”冯仪芳板上钉钉地说。她把道理讲给焉识:焉识不是读两本书赚点小钞票的男人,假如恩娘她为了让焉识赚点小钞票,早早撑起家门,对陆家是犯罪。就是天下人都没得书读,也该有书给陆家的焉识读;恩娘就是抽纱抽瞎了眼,耽搁焉识读书的罪过她是不会犯的。
“谢谢恩娘。”焉识低下头。
恩娘哭了一夜一昼,是哭别她的继子呢,是在哭着割舍呢。焉识一副身心都化成谢意了,觉得留学的好景都是恩娘赐给他的。女人在这世上这么可怜,却还是对男人处处谦让,还是一再放他们去飞,去野。六月到八月,一个夏天,除了预备功课考官费留学,他总是陪在恩娘旁边。恩娘赏给他远走高飞的自由,他为此亏了理一样。九月在娘儿俩奇妙的默契中和考试成绩报告一块到来。他拿着几乎是完满的成绩报告奔上楼,放在恩娘一小碟一小碟红色绿色紫色的水彩之间。恩娘提着狼毫笔读完报告单。
“好了,那就理一理四季衣裳吧。”恩娘说。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就这样树立在焉识面前。
这个时刻,焉识觉得恩娘是他最大的恩人,最近的亲人。恩娘跟人说焉识的一手好字是她栽培出来的,焉识的一口上流英文是她陪练练出来的,这些虚荣透顶的话他都毫不在意。她说,假如他不留洋,她抽纱画扇子吃的苦头值什么呢?仍然殷实的陆家在她话里是一副破架子,穷困如同烈焰上了房,不是她抽纱、画扇子来救火,陆家早就一片焦土。她编造的一切苦情焉识都随她去编,他只是心虚地站在一旁,陪她感慨、点头,看着她一笔桃红彩墨在绢绸上晕开——又一把将要给陆家赚进项的扇子完成。焉识不属于里弄天井;焉识的世界大得里弄天井里的人看不见、想都不敢想,恩娘告诉他。焉识直是点头,恩娘给他圈出那么大的世界,批准了他去那世界的签证,这签证比美国公使馆的签证还重要,他由衷地领情。可怜的女人,她就这样割舍给你看。这一刻,焉识可以拿死来报答恩娘。因此恩娘提出一个仅次于要他死的请求,他也就答应了。恩娘请求他在漂洋过海之前把冯婉喻娶进门。
完婚之后我祖父陆焉识看都没看我祖母冯婉喻。面孔朝着她也可以不看她。你要想看不见谁,你可以在谁面前瞪大眼做睁眼瞎。这正是我祖父惯使的伎俩。这是个很重要的伎俩,能让他对着冯婉喻不急不躁,嘴角还挂笑容,当然是我们九十年代的现代人形容的“空姐笑容”,英文里的“Saccharinsmile”(糖精笑容)。挂了这样的笑容,对于他不入洞房,不碰新娘,不近情理,你也就闭嘴吧。从结婚到远航,整整五天,焉识就用这微笑把自己关闭起来。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一笑。
陆焉识在华盛顿留学的五年可是另一个人,随和凑趣,说话俏皮,恰到好处地哗众取宠。中国学生中的演讲会很多,他到处跑着听演讲,时不时自己上台,讲得张牙舞爪。没有他发不上言的话题:苏维埃是恐怖还是福音;日美因中国而发生的争端……他除了官费的学杂费,自己还在一家出版公司非法挣一份校对的钱,只要自己不挨饿,他就呼风唤雨地请客,给所有熟人买醉。祖母去世后,陆家老宅被变卖,几房儿子分了分,长房儿媳冯仪芳手头便宽绰了,每季度都给焉识寄钱,所以他除了打篮球和板球,还学会了玩马,一年后就做了马球俱乐部的唯一中国会员。他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有暗送秋波的,他一定会推波助澜,日记本里夹着跟她采的雏菊,或跟她拾的枫叶,或者更加露骨,一缕深栗色秀发。同学认识的就是这样一个陆焉识,狂狷孟浪,一头全校著名的黑色卷发,懒得修剪,一时耷拉在额前,一时抛甩到脑后,比他的嘴和手还忙。那个姓韦的近视眼同学曾经敲过他一副眼镜的竹杠,在美国是焉识最亲近的朋友,每个礼拜天准时到焉识的居处来,先给自己煮一杯浓如墨汁的咖啡,然后等着焉识请他出去吃饭,因为他在来的路上沿途做慈善事业,把口袋里比乞丐还少的钱捐给乞丐。韦姓同学惨白的脸上,眼镜的粗重黑框把他的圆眼睛越描越黑,使得他神色中的凝聚力被不近人情地强调了。似乎是这凝聚力使焉识有点儿惧怕他,还有一种朦胧的讨他欢心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