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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满城的山色,处处炊烟,风微日朗,展开西北特有的晴天。
我们沿着河岸,
贴着题满诗句的小山,露气清香,黄花点点,与三五飞鸟去谒拜陵园。
老松七抱,绿色接天,松阴里一片断瓦颓垣,黄帝的子孙,该怎样羞惭,黄帝的圣殿哪,就剩了几块残砖!
那伟大的陵墓,水抱山环,独成一岭,绿柏千年,在汉武的企仙台上放眼,群山滚滚,流向东南,象万马奔腾,晴光闪闪;想见民族的春潮,云飞旗展,象黄河的急浪,冲破高原,浩浩荡荡,把黄色的文明流到海边!
绿阴青草,素烛高燃,三杯白酒,洒在陵前,严肃的致敬,鸟雀无喧;一部历史潮涌在心间,啊,这历史的继续,决定在今天!
中部——秋林
祭罢了皇陵,向北进行;
过多枣的洛川,匆匆未停;宜君的友人们留饭,也盛情未领,在牛武镇上,拿两个馍馍又赶紧启程。
这一路的匆匆,
都因为车赶过险恶的黄龙;二十年来,黄龙山里,匪盗横行,“黄龙大学”,林木丛丛,五百里内,都实验着劫抢的课程;在抗战的今日,匪穴已空,可是初修的道路还坑坎不平。
我们疾走,不是为躲避冷箭与锣声。
草莽的豪杰已变作卫国的英雄;我们是为,在这人烟稀少的山中,弯急桥软,险阻重重,须赚出一些时间,赔在开路填坑,赔赚相抵,或者能赶出山去,还落日微红!
果然,入山不远,桥断车倾;人在车里,忽然象舟遇惊风;幸而树密沟浅,枝干斜撑,还未致车如珠滚,人杳山空!
幸而相距不远,就有一班路工,打来木板,锹铲,粗大的麻绳,一声呼喊,四山响应,热汗感动了机械的蠢顽不灵!
假若没有这班力大心诚的弟兄,我们哪,多半是风清月冷,在山坡林畔高卧黄龙!
翻山越岭,
我们缓缓而行;
山深树茂,坡陡风横,没有流水,没有古寺疎钟,十里,百里,没有村落人声;荒草里,谁撒下几片谷种,疎疎落落的叶短苗轻;野兔飞跑,锦雉飞鸣,小生物的奔驰惊恐,
令人想象昔日的步步心惊!
可是,在这无人之境,忽然听到抗战的歌声;看,三五小店,松柱茅棚,摆着瓜果,烙着烧饼,货色不多,更显出整齐干净,新贴的标语,纸色鲜明;对面,依山开洞,
铲土为坪,
虽然不是洋楼几层,
讲堂球场却都环绕着青松;在半山,在草径,
三三两两来往着男女学生,他们操作,他们歌咏,在这深山僻壤之中,
这学校的名称是民族革命!
为赶出山去,不敢少停,心间却极愿意,去看看窖洞,去劳慰那些赤脚年轻的弟兄!
日落灯明,
才望见宜川小城,
下面是急流的溪水,
高处灯光照亮了窑洞,噢,灯光水影,
噢,犬吠人声,
虽然是那么小的小城
使人却忘了黄龙山里惊心的寂静!
忘了一身的疲劳,忙着去看市街的光景,窄窄的街道,小铺挂着油灯,灯光里,葡萄碧绿,甜枣鲜红,处处写着摆着中秋月饼,点缀得秋色满城。
羊肉的包子滚热出笼,辛辣的白酒,与羊肉爆葱,饭馆虽小,而杓响灯明,教南方的朋友堵住鼻孔,北方的侉子却见景伤情!
买了些瓜枣,顺原路回行,在衔角的黑影里,在无意中,发现了小小的浴室,蒸气环绕着孤灯。
几天的劳顿,千里的行程,即使是一汪死水,谁管它脏净,也愿去解一解腰酸腿疼;况且,这里水热茶浓,还有长枕大炕,瓜子花生,生意虽小,可是按着北方的规矩设备经营。
烫了烫澡,而后修面整容,技劣刀钝,可是道歉连声,北方的客气教生意兴隆,把脸刮破还不忍说疼,临行,小账零钱滚入巨大的竹筒。
第二天清早,成群的骡马在门外,等着我们到秋林谒见司令。
宜川到秋林,三十来里的路程,为避免出丑,我宁愿步行,可是山溪回绕,无桥可通,无法不在马上出征!
选了又选,选了匹黄马,年高老成,还贿赂了马夫,给我牵住缰绳!
年轻的朋友,扬鞭踏镫,一路欢叫,疾走如风;我却摇摇摆摆,缓缓而行,象北方村妇,骑着牲口归程;可是,步缓心闲,也自有妙用,从容的,我观览风景,从容的,我还取树上的枣子哪个最红。
一路上,一道儿山溪,一片儿土岭,山水之间,高低不平;高粮小米,一层一层,由溪岸一直种到山顶;山沟里小村静静,
卖茶的小铺搭着草棚。
秋林,在中华还没有抗战的吼声,只有三五人家、几条土岭,寂寂终年,象没有生命;现在,人手万能,
已掘成三百窑洞,
洞里受训,洞里办公,到晚间,山腰灯火,点点层层,恍似远观香港,楼宇凌空!
土山对列,填涧成坪,土坯的礼堂雄立当中;这窑洞的文化,黄土的工程,茅茨土堦,而美若王宫!
这人士的集聚,战时的经营,也刺激着买卖的兴盛,镇市的繁荣,
书局饭馆应运而生,
这西北荒凉之境,
街市象雨后的竹笋,一夜生成!
在土色的礼堂里,把锦旗献给司令,在土色的窑洞里,我们聆悉军情:在晋省的山地,大河之东,在近来的苦战中,
我们伤亡日减,因为化整为零,处处包围,密密层层,胶着蛇缠,使敌人寸步难动。
这小组的战争,
配备着发动民众,
有了合作的军民,百战百胜,那层层窑洞之中,正训导着县区的行政。
冬暖夏凉,噢,这有趣的窑洞:土的大炕,土的窗白,土的棚顶,多一半天然,少一半人工,经济而且适用;
土山百丈,洞在腰中,既能居住,又善防空,西北的黄土啊,也支持着战争!
在这窖洞里,我们也听到文化的事工,这里有纸,也有印刷的器用,每一文化据点,不论在河上与山中,都有小型的报纸,报导着政况军情;黄龙山里,和宜川小城,刊物图书,作着文艺活动;可是,执笔的朋友,自愧年轻,谦退恐惧使他们的笔尖失去英勇,他们深盼精神食粮,源源的供应,由后方救济前方的苦穷!
但是,后方的诗文,往往是公式的应用,即使文字优秀,而气馁言空!
为克服这困难,须调换笔的士兵,后方前线,交换沟通,使经验巧于运用,
使文字获得内容,
而后,这笔的部队才能配备战争,以言语的结晶,激起战斗的热情。
正是枣核的天气,早晚风寒露冷,可是午时的烈日还加紧把高粱晒红;为抵抗午暑,我们睡在窑洞,没有冷气的设备而阴凉自生;入晚,西风瑟瑟,蟋蟀声声,礼堂之内鼓响锣鸣,
随军的戏班,武装的生末旦净,扮演着古代爱国的奇士英雄;杀锣以后,我去会见这受过训的伶工,有的花脸未褪,有的袍带将松,互相以军礼致敬,
诚恳的请求远客加以批评。
握手分别,各归窑洞,一山灯火,万点秋星。
宜川——清涧
由秋林回转宜川,自然还要涉水爬山。
这回,瘦骡一匹,配着木鞍,走到水里恰似乘船!
秋雨将停,泥滑水泛,过了一二溪沟,幸无危险;第三道溪上,虽然水野溪宽,凭着刚得的经验,
却处之泰然。
可是,骡已下水,不及回旋,山洪猛下,浪滚石翻,只一眨眼,象惊风急闪,水已涌到马夫的胸前!
马夫急逃,牲口惊颤,瀑布横流,吼声一片!
水头,象风满的急帆,象惊蛇狂窜,在溪上飞走急旋;水上叠水,两岸生烟,灰浪黄浪,层层的水山,层层翻滚,浪花扑入沙田,一层微落,一层紧连,远近的水声响成一片;眼看着骡身下陷,
眼看着浪花打湿了鞍鞯;猛一回头,急流四面,一起一落,天地浮悬!
牲口挤在一堆,耳竖肉颤,骡腿象顺水急流,象随波旋转,虽然都静立不前,
一动也不动的似等待沉陷!
早到一会儿的友人已安然上岸,勒马回头,向我狂喊:“扯紧,扯紧缰绳,骡子腿软!”
可是野浪雷鸣,人声尽掩,我听天由命,鞍上悠然。
幸而骡马爱群,前行后赶,随着“骥尾”,我居然渡过了恶滩!
上岸回头,反倒汗出色变,假若骡腿那么一软呀……啊,陕州的炸弹,
就落在身边;
黄龙山里桥断车翻,
连这次骡上溪中的经验,几十天来已尝过三回大险!
啊,苦斗的战士,你们辛苦终年,在没有食水的沙漠,或石寒雪厚的荒山,危险,危险是你们的日常经验,可是忘掉了危险,你们战胜了艰难!
这伟大的艰苦压在你们的双肩,战士啊,你们并没有迟疑的眨一眨眼;枪风弹雨,你们向前,恶水荒山,你们向前,一年二年,你们向前,向前,向前,
用血肉的牺牲赎取国土河山!
生命的伟大,当遭逢患难,象你们,战士,是忘了自己的安全!
噢,我们这一点点辛劳和危险,哪值得陈说,哪值得计算,假若情不自已的来含笑开言,也不过呀,作为慰看你们的一些纪念!
回到了宜川,
秋雨绵绵,
刚一晴天,
便再走入险恶的黄龙山。
渡过浑黄的洛水,已是鄜县,唐时的重镇,全非旧观,城荒街寂,铺小人闲,唐代的占钟报着更点,伤心的月色,千载同怜,老杜的悲思,古今同感;清辉玉臂,香雾云鬟,秋月无情,又照着一番离乱!
辞别了鄜县,赶到甘泉。
甘泉,这名字,何等的清鲜!
可是,城内牧牛,骡马入“店”,日午秋晴,仍自荒凉惨淡;小小的城垣,门洞儿低浅,把车身箝住,进退为难;塞住了城门,交通立断,牛阵马群鸣声一片!
请来了壮丁,奇计争献:好不好把城垛拆宽?
好不好把车棚截断?
议论纷纷,拆城毁车都多有不便;后想起的计策往往安全,好不好掘深车的下面?
人手如蜂齐动了锹铲,掘土移石使车身下陷。
一两点钟的时间,
几十身的热汗,
车顶离开了城砖,
车轮才大胆的旋转;
呜呜长鸣,牛奔马窜,连声致谢,我们渡过难关!
离开了甘泉,车行缓缓,虽没有黄龙山上的恶岭急弯,可是路碎沙拥,还容易遭险。
太阳西落,我们望见了延安:山光塔影,溪水回旋,清凉嘉岭,夹卫着雄关;我们期待着人稠影乱,万家灯火,气暖声喧。
但是,暮色里疏星点点,城里城外一片断瓦颓垣,寂寂的水,默默的山,山腰水畔微绕着流烟!
欧战,欧战,加重了炮火的威严,能代“正义”发言的只有炸弹,这武力的疯狂,凭着刀枪判断,尸山血海,
把死亡唤作凯旋;
疯狂的日寇,望着欧西的火焰,吸血的毒口滴洒着馋涎,恨不能啊,象轻鸥上岸,抖一抖毛羽,磨一磨爪尖,再疾展双翅,向血海无边,向尸骨如山,去掠取血的财产!
可是伟大中华的伟大抗战,在长城内外,在江北江南,教二载的侵伐,伤亡百万。
在平阔的中原,在山林海岸,每一寸山河都用敌血估算,染红了黄河,烧焦了武汉,骨灰呀,千罐万罐,十船百船,三岛的哭声教樱花失去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