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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个老人已经站在减压舱口。他的须发几乎遮住了整个脸庞,只余下一双深陷的但十分明亮的眼睛。他十分羸瘦,枯干的皮肤紧裹着骨骼,让人无端想起那些辟食多日的印度瑜伽大师们。我一眼就看见,他的双腿已经萎缩了,在他沿着舱室游飞时,两只细弱无力的仙鹤一样的腿一直拖在后面。但双手十分灵活敏捷,他熟练地操纵着车内的小型吊车,吊下摩托艇上的小集装箱,把另一只集装箱吊上去。“这里面是我一年的生活垃圾和我捕捉的太空垃圾。”他对我说。
我帮着他把新集装箱吊进机舱,打开小集装箱的铁门。玛格丽特为他的丈夫准备了丰富的食品,那天午餐我们尽情享用着这些食品——不是我们,是我。这是我第一次在太空的微重力下进食,对那些管状的、流质的、奇形怪状的太空食品感到十分新鲜。说来好笑,我这位淑女竟成了一个地道的饕餮之徒。老人一直微笑着劝我多吃,把各种精美的食品堆在我面前。肚满肠圆后,我才注意到老人吃得很少,简直太少了,他只是象征性地往嘴里挤了半管流质食物。我问:“李先生,你为什么不吃饭?”他说已经吃好了,我使劲摇头说,你几乎没吃东西嘛,哪能就吃好了?老人真诚地说:“真的吃好了。这20多年来我一直是这样,已经习惯了。我想尽量减少运送食品的次数。”
他说得很平淡,在他的下意识中,一定认为这是一件人人皆知的事实。但这句平淡的话立刻使我热泪盈眶!心中塞满了又酸又苦的东西,堵得我难以喘息。他一定早已知道了妻子找人捎送食物的艰难,20年来,他一直是在死亡的边缘徘徊,用尽可能少的食物勉强维持生命的存在!
看着我大吃大嚼之后留下的一堆包装,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刷地淌下来。李先生吃惊地问:“怎么啦?孩子,你这是怎么啦?”我哽咽地说:“我一个人吃了你半月的食物,太不懂事了!”
李先生爽朗地笑起来,我真不相信这个羸瘦的老人会笑得这么响亮:“傻丫头,傻姑娘,看你说的傻话。你是难得一见的远方贵客,我能让你饿着肚子离开吗?”
在就第二餐时,我固执地拒绝吃任何食物:“除非你和我吃同样多。”老人没办法,只好陪我—块吃,我这才破涕为笑。我像哄小孩一样劝慰他:“不用担心,李先生,我回去之后就去想办法,给你按时送来足够的食物。告诉你一个秘密,是我从不示人的秘密,我有一个有钱有势的爸爸,而且对我的要求百依百顺。我拒绝了他给我的财产,甚至拒绝了他的名声,想按照普通人那样独立地生活。但这回我要去麻烦他啦!”
老人很感动,也没有拒绝,他真诚地说:“谢谢你,我和我妻子都谢谢你。但你千万不要送太多的东西,还像过去那样,一年送一次就够了,我真的已经习惯了。另外,”他迟疑地说,“如果这件事有困难,就不要勉强。”
我一挥手:“这你就不用管了!”
此后的两天里,我时时都能感受到他生活中潜隐的苦涩,即使在他爽朗的大笑时,我也能品出一丝苦涩的余味。这种苦涩感染了我,使我从一个任性淘气的小女孩在一日之内成人了。我像久未归家的女儿那样照顾他,帮他准备饭食,帮他整理卫生。为了不刺伤他的自尊心,我尽可能委婉地问他,为什么他会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李先生告诉我,他的太空清道夫工作完全是私人性质的,这辆造价昂贵的太空清道车也是私人出资建造的。“如果冷静客观地评价历史,我承认那时的决定太匆忙,太冲动。我和妻子没有很好地宣传,把这件事变成公共的事业,我们完全是个人奋斗。妻子从英国的父母那儿继承了一笔相当丰厚的遗产,但是,我上天后她已经一文不名了——不过,我们都没有后悔。”
说这些话时,他的神态很平静,但他的两眼炯炯放光,一种圣洁的光辉漫溢于脸上。我的心隐隐作疼,赶紧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的怜悯。第三天收到了母船发来的信号,我穿上太空服,在减压舱口与老人拥别:“老人家,千万不要再这样自苦自抑了。三个月后我就会为你送来新的食品,如果那时你没把旧食物吃完,我一定会生气的,我一定不会再理你了!”
那时我没有意识到,我这些幼稚的话,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扮演小母亲。老人慈爱地笑了,再次与我拥别,并郑重交待我代他向索罗船长和奥尔基先生致谢:“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为我惹上了不少麻烦,我难以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太空摩托艇离开了清道车,我回头张望,透过摩托艇橘黄色的尾光,我看见那辆造型丑陋的太空清道车孤零零地行进在轨道上,越来越小,很快隐于暗淡的天幕。往前看,X…33B已经在天际闪亮。
奥尔基帮我脱下太空衣。来到指挥舱,索罗船长仍在嘴角挂着揶揄的微笑。他一定在嘲笑:徐小姐,你把那具十字架背到身上了吗?我微笑着一直没有开口,我觉得自己已经受到了李先生的感化,有些东西必须蕴藏在沉默中才更有力量。
一个月后,我驱车来到李先生的家里。他家在北京近郊的一个山脚下,院子十分宽敞,低矮的篱笆参差不齐,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的农家院落。只有院中一些小角落里,偶然露出一些西方人的情趣,像凉台上悬挂的白色木条凉椅,院中的鸽楼,在地上静静啄食的鸽群……玛格丽特热情地接待了我。在中国生活了40年,她已经相当中国化了,如果不是银发中微露的金色发丝和一双蓝色的眼睛,我会把她当成一个地道的中国老太太。看着她,我不禁感慨中国社会强大的同化力。
40年的贫穷在她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她的身体很瘦弱,容貌也显得憔悴,但她的拥抱却十分有力。“谢谢你,真诚地感谢你。我已经和太炎通过电话,他让我转达对你的谢意。”
我故意嘟着嘴说:“谢什么?我一个人吃了他一个月的口粮。”
玛格丽特笑了:“那么我再次谢谢你,为了你这样喜欢我准备的食品。”
我告诉玛格丽特,我已经联系好了下一次的“顺车”,是三个月后往月球的一次例行运输,请她事先把要送的东西准备好。“如果你在经济上有困难的话,”我小心地说,希望不会刺伤她的自尊心,从她家中的陈设看,她的生活一定相当窘迫,“要送的物品我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你只需列一个清单就行了。”
玛格丽特笑着摆手:“不,不,谢谢你的慷慨,不过确实用不着。你能为我们解决运输问题,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那天,我在她家中吃了午饭,饭菜很丰盛,既有中国的煎炸烹炒,又有英国式的甜点。饭后,玛格丽特拿出十几本影集让我观看。在一张合影上,两人都带着博士方帽,玛格丽特正当青春年华,美貌逼人,李先生则多少有些拘谨和少年老成。玛格丽特说:“我们是在北大读文学博士时认识的,他那时就相当内向,不善言谈。你知道吗?他的父亲是一个清道夫,就在北大附近的大街上清扫,家庭条件比较窘迫,恐怕这对他的性格不无影响。在同学的交往中,他会默默地记住别人对他的点滴恩惠,认真到了迂腐的地步。你知道,这与我的性格并不相合,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不觉地开始了和他的交往,直到成为恋人。他有一种清教徒般的道德光辉,也可能是这一点逐渐感化了我。”
我好奇地问:“究竟是什么契机,使你们选择了共同的生活和共同的终身事业?”
玛格丽特从文件簿中翻出两张发黄的报纸,她轻轻抚摸着,沉湎于往事。良久她才回答我的问话:
“说来很奇怪,我们选择了一个终身的事业,也从没有丝毫后悔,但我们却是在一时冲动下作出的决定,是很轻率的。你看这两张剪报。”
我接过两份剪报,一份是英文的,一份是中文的,标题都相同:《太空垃圾威胁人类安全》。文中写道:
最近几十年来,人们不仅把地球弄得肮脏不堪,而且在宇宙中也有3000吨垃圾在飞,到2010年,垃圾会增加到一万吨。仅直径10厘米的大碎块就会有7500吨,其中一些我们用望远镜就能看到。
考虑到这些碎块在地球轨道上的速度,甚至直径1厘米的小铁块都能给宇宙飞船带来真正的灾难。飘荡在地球上空的核动力装置具有特别的危险性,到下个世纪,将会有上百个核装置,其中含有1吨多的放射性物质。这些放射性物质总有一天会掉到人们的头上,就像1978年前苏联的‘宇宙…954’掉在加拿大北部一样。
科学家提出用所谓的“宇宙扫雷舰”,即携带激光大炮的专门卫星来消灭宇宙中最具危险性的较大的放射性残块。但这项研究也遭到强有力的反对,怀疑者认为,在环地球空间使用强力激光会导致这个空间发生不可逆的化学变化和引起空间变暖。
我们已经在地球上干了许多破坏性的蠢事,今天它已在对我们进行报复:肮脏的用水、不断扩大的沙漠、被污染了的空气等等。宇宙何时开始它的报复?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报复比地球的报复要厉害得多。
见我读完,玛格丽特又对我作了解释:“那天,太炎带着这张报纸到我的研究生宿舍,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激动。他喃喃地说,人类是宇宙的不肖子孙,人类发展到现在,已经成了急功近利的技术动物。我们污染了河流,破坏了草场,玷污了南北极,现在又去糟踏太空。我们应该站出来大声疾呼,不要再去戕害地球母亲和宇宙母亲。我说:人类已开始认识到这一点了,世界范围内的环境保护运动已经蓬蓬勃勃地开展了,即使在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也逐渐树立了环保意识。但太炎说的一番话使我如遭锥刺,那是一种极为尖锐的痛觉。”
我奇怪地问:“他说什么?”
“他说,这不够,远远不够。人类有了环保意识是一个进步,但坦率地说,这种意识仍是建立在功利主义基础上的——我们要保护环境,这样才能更多地向环境索取。不,我们对大自然必须有一份母子之爱,有一种对上帝的敬畏才行。”
这番话使我很茫然,可能我在下意识地摇头。玛格丽特看看我,微笑着说:“当时我也不理解这些话,甚至奇怪在宗教气息淡薄的中国,他怎么会有这种宗教般的虔诚?后来,我曾随他到他的家乡小住,亲眼看见了两件事,才理解了他这番话的含义”
她在叙述中常沉湎于回忆,我那时已听得入迷,孩子气地央求:“哪两件事?你快说嘛。”
玛格丽特娓娓说道:“离他家不远,有一个年近60,靠拾破烂为生的老妇人。十几年来,她一共拾了12名残疾弃儿,全带回家中养起来。新闻媒介报道之后,我和太炎特意去看过。那是怎样一种凄惨的情形呀,看惯了北京的高楼大厦,我想不到还有如此赤贫的家庭。12名弃儿大多在智力上有残疾,他们简直像一群肮脏的猪崽,在这个猪窝一样的家里滚来爬去。那时我确实想,如果放任这些痴傻的弃儿死去,也许对社会、对他们自己,都未尝不是件好事。太炎特意去问那个鲁钝的农村妇女,她为什么把这么多非亲非故的弃儿都领养起来。那位老妇在极度的赤贫和劳累中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