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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猛地打了个冷战,一下子便睁开双眼。他让小廝传话,命随行的兵卒作速把营服脱掉,只穿便服,又让曾国潢把萧孚泗李臣典二人呼唤起来,这才一步一步地走到甲板上。
一来到甲板,曾国藩激灵灵再次打个冷战。他见两只大帆船,每只船上总有百十人的样子,船头上都插着杏花旗,中间绣着一个斗大的“征”字。两只帆船一前一后,正围着曾国藩的商船前后打着圈圈。帆船上的人都擎着长矛勾枪之类的器械,正做着起跳的准备。
曾国藩急忙对王荆七道:“这不是长毛就是水盗你快进舱里,把营服和公文藏好。如果不行,就都沉进江里去!”
王荆七两腿颤抖,费了好大力气,才挪到梯口。
曾国藩小声吩咐身后的人:“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蛮动。”
这时,两只帆船上已有人捧起嘴来喊道:“是商船还是民船?船上拉着啥?”
船家按曾国藩的吩咐答道:“回老大的话,是民船。船上的是邵阳布匹铺的王老爷,要到长沙进货哩!”
对方又问:“邵阳来长沙,走旱路可不是更近?”
船家回答:“旱路正在闹匪,水路要太平些老大让一步,让我们过去!”
两只船已合拢过来,把曾国藩的商船紧紧地夹在中间。
曾国藩脸色顿变,暗叫一声:“本部堂此番要休!”
已有十几个人飞起身子跃过船来,稳步落在甲板上,身手极其敏捷。
当中一人,首领模样,高大黑粗,一头乌发披在背上,头上扎着个黄黄的带子。再看身上的装扮,又分明是庄户人;一件油乎乎的粗布褂子胡乱披在肩上,腰里扎条草绳子,光脚板,站在甲板上一丝也不晃,显然是个惯吃水饭的人。
这些人来到甲板上,先把每人都验看一遍,最后把眼睛定在曾国藩的脸上。
首领模样的汉子忽然冷笑一声道:“你是哪个?”
船家急忙满脸堆笑道:“这是邵阳府的王老爷。”
汉子忽然飞起一脚把船家踢到一边道:“去你个球!爷,今天一共见了四个邵阳府的王老爷。三个王老爷一见本帅,便吓得尿了裤子。你这一个,见了本帅怎么不害怕呢?你是哪个,本帅一看你的眼睛,就已经猜出来了!”忽然喊一声:“这个三角眼,就是要来长沙的曾团练!听本帅将令,姓曾的活捉,其余的统统给本帅剁下水去!”
“得令!”众人呼号一声,忽啦啦便把曾国藩等人围在当中。
曾国藩定了定神,缓缓说道:“俺在邵阳三代为商,您这位爷,不该仅凭俺的眼睛就说俺是什么团练。俺有言在先,天国里面,可有俺的亲戚翼王石达开,您这位爷可认识?”
汉子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道:“俺又不是太平军,你亲戚翼王石达开,关俺鸟事!”
曾国藩一愣问:“你们不是太平军?那你们是干什么的?”
汉子用手指着帆船上的旗号笑道:“浏阳征义堂听说过吧?”
“征义堂个球!”曾国藩的身后忽然响起雷鸣般的一声大吼。
曾国藩一愣,早见萧孚泗一步跨到那汉子的跟前,用手一带,就把那汉子搂在怀里,左手却倏地飞出,不偏不倚,刚好正扣在汉子的咽喉之上,憋得汉子满脸通红。汉子双腿乱蹬,口里胡乱地呜呜,却冒不出一句整话。
萧孚泗冲着余下的二十几人叫道:“还不给爷退下!等爷抓死这厮不成?”
李臣典也往前一跳道:“聋了不成?”
二十几人愣了愣,忽然就一起跪倒道:“请主帅示下。”
萧孚泗怀里的汉子忽然从口里发出了几声短鸣,无人能分辩得出。
李臣典道:“这是让你们这些球货退回去,给俺家王老爷的船让路。”
见跪着的人仍不动身,李臣典一跃而起,旋飞起一脚,将边上的一个人踢下水去。
两只船上的人大叫:“快快放了俺家主帅!俺家主帅有丝毫差迟,定然将尔等扒皮楦草!”
曾国藩这时道:“你等都回去吧。俺自会到浏阳征义堂,去会你们的老堂主。”
萧孚泗吼道:“臣典!听俺的话,把这些球货都踢下水去!”
跪着的人急忙道:“既然是王老爷,就请放了我家主帅,我等放行便是!”
李臣典更不答话,猛然又飞起一脚踢打过去,跪着的人瞬间便又少了一位。
余下的十几人一见李臣典的功夫着实了得,“主帅”又在萧孚泗的怀里不能动弹,便急忙爬起身,纷纷往自已的船奔蹿。奔蹿当中又有两人落水。
曾国藩一见逃窜的情景,不由暗道:“真真是一群乌合之众!”
萧孚泗道:“快快让开,如其不然,俺便弄死他个球货!”
萧孚泗见两只船纹丝不动,手上便略一使劲,汉子张开的口里便流下涎水来。
两只大船不敢硬抗,开始慢慢地向两旁划动。
曾国藩急命船家飞速通过。船家不敢怠慢,急命水手操桨起橹,从两船当中强行通过。两只船紧紧地在后面咬着,仿佛在保驾护航。
两只船上的人大声喊叫:“还不放我家主帅,更待怎的?莫非等着炮轰不成?”
曾国藩悄悄地对李臣典道:“臣典,快快带公差去舱里拿家伙!”
曾国潢原本已摊成一团,一听这话,这才醒过腔来,壮着胆子爬起来,带头便往舱口走。甲板上的公差武弁紧跟在后。
萧孚泗紧紧地抱着那汉子,一动也不敢动。他怕自已一松手,那汉子会像鸟儿一样飞将出去,那可就当真坏了大事了!
两边船上的人张弓搭箭,仍在狂呼乱喊:“我已放你们过去,如何还不放我家主帅大人?快快放开,不然开弓放箭!”
萧孚泗正要答话,却见后面快速地飘来一只小划子。划子上有两人划桨,其形如飞,其速似雁。
曾国藩见萧孚泗眼光异样,急忙回头观看;这一看,竟看得他心惊肉跳,不由失声叫道:“想不到,我曾涤生一世英名,竟然在此作了了断!”
你道小划子之上坐着的是何人?却原来就是腌臜道人。
腌臜道人立在划板之上,面色凝重,雪白的胡须迎风展开,仿佛是画中神仙一般。
小划子眨眼便跃过曾国藩的商船,抢在前头。
曾国藩正要打声招呼,却见腌臜道人猛地把双手一扬,但听啪啪两声巨响,赛似晴天霹雳。
曾国藩定睛观瞧,见左右两只船的大桅杆同时折断,船帆自动落下。
两船的人一片声地喊:“船桅断了!船桅断了!”
腌臜道人这时拱手郎声对着曾国藩说道:“趁着顺风,快快扬起大帆!俺去也!”
船家一听这话,这才发现江风不知何时已转了方向,正是顺风,便急忙拉起大帆,那船煞时便快了起来,眨眼便将两只大船落了好远。两只大船的船桅被腌臜道人打断,已无帆可拉,只能干着急。
曾国藩暗叫一声“惭愧”,仿佛做梦一般。
他长出一口大气,这才对萧孚泗道:“孚泗,我们已远离贼船。把他放下吧。”
曾国藩话音刚落,李臣典已手拿单刀,带着众公差从舱里爬了上来。
萧孚泗喝道:“你个球货,敢动一下,俺马上要你狗命!”
萧孚泗话毕,先把他腰里的器械取下丢给李臣典,这才把手一松,那汉子便扑嗵一声栽倒在地,动也没动。
李臣典走近前,用手探了探那汉子的鼻息,哪里还有半点动静?分明已死去多时了,便飞起一脚,将那人踢进水里。
曾国藩用手拍了拍萧孚泗和李臣典的肩头,道:“不是你们两个舍身一拼,可不要出大事!”
萧孚泗美滋滋道:“叔叔要不是提前藏了俺的家伙,今天俺两个,就动起性子,好好和他们打上一架,狠狠快活一把!把征义堂变成赶死堂!”
曾国潢忽然道:“大哥,刚才救我们的那道人,我咋看着有些眼熟呢?好像以前到家里讨过饭食啊!”
王荆七接口道:“俺看得真切,可不就是那个腌臜鬼吗?”
曾国藩忽然道:“不许胡说!曾家何曾去过什么腌臜鬼!相同面目的人何止千万!”
曾国藩所乘商船继续前行,眼看省城越来越近。
“唉呀!”船家忽然大叫一声:“大人哪,征义堂的人又来了也!”
曾国藩一听这话,脸色顿变,急忙顺着船家的手指望去,见两只大船,黑乎乎地挡在前头,上面足足站了上百人。
曾国藩再一看旗子,却是绿营旗号,这才放下一颗心来,说道:“这是官船,不用怕。”又对船家道:“只管过去说话。”
商船越行越近,官船上的人已看得比较分明。
官船上队列整齐,旌旗招展,一人坐在当中,用手指着说道:“船上之人,可是大清国在籍侍郎曾大人吗?”
曾国藩听着耳熟,定睛一看,见坐着说话的人正是湖南巡抚张亮基。张亮基右边站着左宗棠郭嵩焘,左边站着楚勇统帅江忠源湖南藩司徐有壬。张亮基的后面,则站着三十几位红蓝顶子的官员。
曾国藩大喜,急忙抱拳施礼,朗声道:“曾国藩拜见中丞大人!”
上得岸来,张亮基同着众官员,抢前一步与曾国藩见礼。
礼毕,张亮基携着曾国藩的手,边谈边往轿旁走。
张亮基道:“涤生,盼星星盼月亮,只盼您老早一天到任路上也还安静吧?”
曾国潢正要讲话,曾国藩道:“也还安静。中丞大人,浏阳征义堂闹得很凶吗?”
张亮基道:“岷樵明儿就要去浏阳征剿征义堂,征义堂眼下是我湖南最大的股匪,在江上到处杀人越货,甚是猖狂!不是为了接您老,本部院岂敢乘船!”
曾国藩点点头没有言语。
到了轿前,张亮基用手指着一顶绿呢大轿道:“这是本部院特着巡抚衙门,专为团练大臣预备的轿子。请您老上轿,我们回巡抚衙门再详谈。”
曾国藩看了轿子一眼,道:“这等仪仗,涤生是万不敢用的。您老可别忘了,曾涤生还丁着母忧呢。还是换顶蓝呢的吧。”
张亮基道:“您是我大清在籍的礼部侍郎,又是钦命的帮办团练大臣!照理,就该乘绿呢轿子。上轿。”
曾国藩道:“涤生是个丁忧的侍郎,乘蓝呢轿都有些越制您若真没备蓝轿,我就给您这抚台大人扶一回轿也使得。”
左宗棠这时道:“涤生,张中丞既然请您坐绿轿,您却如何偏要坐蓝呢轿?这里是湖南,又不是京师!你乘我的轿子吧。”
曾国藩冲左宗棠一笑道:“谢左师爷了!”话毕便向左宗棠的蓝呢轿走去。
张亮基急道:“季高,你把轿子让给曾侍郎,你坐什么?”
左宗棠哈哈大笑道:“中丞大人,季高不是朝廷命官,不受官制限制,就坐一回绿呢大轿吧。错过这次机会,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坐呢!”
左宗棠的几句话,直把个张亮基说的半天哑口无言。
当日,曾国藩曾国潢等人宿在巡抚衙门。
郭嵩焘因为要为父亲筹办周年祭祀,与曾国藩简单客套了几句,又连夜搭乘便舟返回湘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