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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曾国藩提前信函的叮嘱,曾麟书把挽幛全部留下,奠仪则一分不收,全部交来人带回。这主要是针对交情不够深厚的人而言。
曾国藩的轿子刚到村头,便望见四弟国潢六弟国华九弟国荃,带着妹妹及十几名族亲友好,都站在风地里,瞪睁着眼睛巴巴地等候着他。
曾国藩一见弟妹们头上的孝布,便急忙高喊一声“落轿!”
曾国藩尚未走出轿子,一声撕心裂肺的“娘啊”已从轿里飞出。
轿夫们感到轿子一倾斜,曾国藩已从里面直挺挺地栽了出来。
曾国潢一步跨过来把曾国藩抱住,兄弟几个煞时哭做一团。
性烈如火的戚亲萧孚泗看得心急,不由大叫道:“还没到寿前,在风里哭个啥?冷呵呵的,冻着了可不是玩的!”
萧孚泗说着话,抢前一步,将已经昏厥的曾国藩抗在后背上,登登登便往村子里走。众人簇拥在左右,一路前行。
到灵堂许久,曾国藩才苏醒过来。
曾国藩挣脱众人,先爬到父亲曾麟书的脚前,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儿子不孝,回来晚了!让爹受苦了!”
曾麟书未及讲话,曾国藩又一步一头地爬到母亲的寿材前,双手抱住母亲的灵柩,放声大哭起来,仿佛有万千委屈要向母亲倾诉。
“宽一,”曾麟书叫着国藩的乳名:“人死不能复生,你走了恁远的路,快些收泪吧。你娘啊,她也知道你的难处。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啊!”
曾麟书嘴上虽这般说,眼里却落下豆大的泪来。
“哥,”大妹国蕙也哭着说:“你能赶回来给娘发丧,娘在天之灵也就满足了!”
“娘得的是什么病?”曾国藩终于止住泪水,问国蕙:“为何走得这般急?”
“急病啊!”曾麟书接口道:“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和你爷爷一个症状。先说头疼,疼得什么似的,服了两副药也不见效。后来又添了脚麻,麻到路都走不稳。去长沙请陈华佗,去的人还没到长沙,她这里已经不行事了!挨都没挨就去了!”
国蕙道:“娘走时虽不能讲话,可两眼只是望定纪泽看。娘是真想看你一眼啊!”
一句话,又说得曾国藩痛哭了一场。
众人好说歹说劝住后,曾国藩让曾国潢打一盆水进来,又让众人把寿天挪开,曾国藩要给母亲亲自净面洗脚。
曾国蕙一听,急得忙拉父亲的衣角。
曾麟书会意,流着泪对曾国藩道:“宽一呀,你的心事爹知道。可他们几个已经为你娘净过面洗过脚了。依爹看,就算了吧。你身子骨弱,见了你娘又伤心得什么似的!你这份心哪,爹替你娘领了。”
一听这话,曾国藩又哇地一声哭将起来。他边哭边道:“娘生我养我一回,活着做儿子的不能守在身边,走了,儿子再不为自己的娘净面洗脚,您让儿子以后还怎么往人前站哪?”
曾麟书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只好含着眼泪对曾国潢点了点头。
曾国潢急忙走出去,一会儿,端着盆水拿着布巾走进来。
曾麟书招呼两名下人过来挪寿天,自己一边口中说道:“宽一他娘,宽一回来看你来了。宽一身子骨打小儿就弱,你可别吓唬孩子。”
厚重的寿天终于吱呀呀地被挪开了。
曾国藩强忍着悲痛爬到近前,望着母亲的遗容,口里轻轻地喊了一声:“娘,您如何走得这般急呀!儿子已经得到皇上御准,从江西回来,便到家省亲哪!娘啊,儿子在您生前不能尽孝,只能在您走后,为您净净面洗洗脚了!”
说完了这些,曾国藩拿过布巾在盆里洗了洗,便开始给母亲净面洗脚。
老夫人身着诰命夫人的袍褂,足登云靴,左手握了块白面馍,右手拿了根打狗棍,静静地躺在寿材里,安祥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熟了一般。花白的头发已被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命妇头饰不知何故,竟没有戴在头上,而是放在枕的旁边。以上种种,全是湖南的入殓风俗。
曾家的族亲好友都围在寿旁,看四十二岁的当朝二品高官,怎样给故去的母亲净面洗脚。
人们欷嘘感叹,无不落泪。
当晚,在娘的灵前,曾国藩和爹商量,想七天后就给娘看茔地,怕长沙一旦不保,太平军打进湘乡来,娘这灵真就不好出了。这倒大出曾麟书的意料。
依曾麟书的想法,原本是想等儿子回来后,把这丧事好好的办上一办。无论怎么样,曾家毕竟是湖南首户。太匆忙了,不仅跟江家人不好交代,就是湘乡方圆百里,也要被人说闲话。何况,在曾国藩进家前,为了能把丧事办得风光一些,曾麟书已提前和湘乡县知县朱孙诒打了招呼,想请县团练派些人过来,在村外设上几道哨,以防不测。朱孙诒已满口答应。
曾麟书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宽一呀,爹没你见的世面大,你认为这么急便把你娘下葬,合适吗?我们可不能让你舅他们挑理呀!”
曾国潢这时小声对曾国藩道:“大哥,朝廷正在向省城增兵。凭长毛眼下的兵力,您说能打破城池吗?”
曾国藩没有接曾国潢的话茬,而是对曾麟书说道:“爹,按理说,我一到家就忙着把娘下葬,是急了些。可现在和以往不同啊。长毛锋芒正锐,由广西一路杀来。官军闻风而逃,已有巡抚将军多人战殁沙场。我丁忧之事天下皆知,长毛也必知。母亲如不及时安葬,长毛一旦风闻杀将过来,不仅生人遭难,怕连母亲也要受辱啊!爹呀,儿子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呀!儿子何曾不想把娘的丧事,办得轰轰烈烈啊!儿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一心想把母亲丧事办得轰轰烈烈的曾国潢再次说道:“大哥呀,湘乡远离省城。就算长毛打破城池,也未必就能打到这里啊!我曾家可不是普通人家呀!这要传出去,我们倒没什么,大哥如何面对天下读书人啊!大哥,您务要三思啊!”
曾国藩阴沉着脸说道:“澄侯,你糊涂啊!不错,湘乡是远离省城。可你知道洪逆此次围攻省城,不独有陆路,还有水路啊!粤匪船只已将湘江占据,日夜游弋。我走到宁乡便听说,为了堵截江面上的洪逆战船水匪,张抚台从城内抽调了好几营的官军。由此可见,洪逆水师多么凶悍!洪逆陆路围攻省城,若水师顺湘水张帆,不要说湘乡,就连宁乡湘阴湘潭,都难以保全啊!”
曾麟书小声问道:“宽一,你说,长毛在省城,已与官兵打成胶着,他还能分出兵吗?”
曾国藩摇头到:“爹,粤匪此次起事,不同于以往啊,闹得大呀。朝廷征调了多路官军征剿,直至今日,不仅未将其剿尽荡平,反倒越闹越大。”话至此,曾国藩的眼里忽然流出泪水:“爹,儿子也是不得已呀!”
曾麟书长叹一口气,许久才道:“这该死的长毛啊!”背起手,慢慢地走出去。
曾国藩见爹临出门时,抬起右手擦了擦眼睛。
曾国藩冲着娘的灵柩边磕头边道:“娘啊,儿子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呀!您老若在天有灵,就宽恕儿子这一回吧!”
当晚,有曾家的帮工向曾国藩禀报,说村外忽然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曾国藩心吃一吓,当即和曾麟书商量,决定第二天就亲自去给娘看茔地。
曾麟书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这么快,只好含糊答应。湖南原本就是大清帮会最多的省份之一,加之山多水多,交通便利,最易于各会道之间联络。洪秀全舍广西而入湖南,看重的也是这点。但让洪秀全没有料到的是,湖南各地的团练也强于其他省份;义民但有活动迹象,镇压也最利。
第二天早饭后,曾国藩毅然决然地带上南家三哥和戚亲王荆七,步行至八斗冲和下腰里宅后山内,准备在这两处地方,给母亲暂厝一块吉地。俟时局平稳,再请人重新点穴安葬。
曾国藩的祖母葬在二十四都木兜冲,其祖父就葬在八斗冲。八斗冲原名八斗牛,说是该地气势状如八头牛抵角的情形。这里有曾家早年置下的五十几亩田产和十几亩山坡荒地。小时候,祖父星冈公带曾国藩捕鸟的地方,就是这里的山前山后。
来到八斗冲,望着这里的山山水水,曾国藩一时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居京十几年,涟滨书院和岳麓书院的部分同窗他淡忘了,县学的个别秀才有几位他也记不得面目了,但爷爷带他捕鸟的章章节节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包括爷爷的一笑一颦,一动一作,想忘都忘不了。
由祖父联想到祖母,又由祖母联想到母亲,曾国藩的眼里忽然泪如潮涌。
祖母故去时,他在家住了十几天。每天除了接待亲戚就是外出访友,竟然没有好好的陪伴母亲几天!
而他会试前,每天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进了县学,他又开始游学于涟滨和岳麓两大书院,也极少非常安静地和母亲说会儿话。从书院归来,每次吃饭,他时不时地便能从母亲的目光中感觉到渴盼希冀。依他那时的想法,母亲年纪不大,身体又无疾病,而自己正是求学的好时候。等学业有成,再好好的陪伴母亲也不为迟。哪知,他会试得中,旋被钦点了翰林,竟然比以前更加繁忙了。
一想起这些,曾国藩的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悔恨和愧疚,就更加觉得自己对不住母亲的养育之恩和在天之灵。
走一路,曾国藩哭了一路,惹得南家三哥和王荆七,也陪着洒了一路的泪水。
身为人子,自己欠父母的实在是太多了;身为长兄,自己欠弟弟和妹妹的实在是太多了;身为丈夫和父亲,自己欠妻儿的实在是太多了!
田里有人在做着农活,或拔草,或松地。不用问曾国藩也知道,这些都是曾家的雇工们。从曾祖父竟希公开始,曾家就已经勒紧腰带买地。至祖父星冈公晚年,曾家虽还算不上是湘乡富户,但所置田产已颇有气象。至曾麟书一代,已开始雇用帮工。曾国藩钦点翰林后不过五年光景,曾家已成百里首户。曾麟书本人,也成了湘乡名绅。
曾国藩冲着他们招了招手,也不知他们看没看见,照样各忙各的活计。
到了八斗冲祖父的坟前,曾国藩让南家三哥和王荆七把带来的供品摆上,自己跪下先化了几张纸钱,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爬起身,为母亲寻察茔地。
曾国藩往起一站,却忽然感到头嗡的一声做响,两眼跟着一花,哇地便吐出一口鲜血来。
南家三哥和王荆七急忙把曾国藩架住,慢慢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下。
曾国藩喘息了好半天,脸色才有些回转。
他靠着王荆七坐了一会儿,直坐到两腿有些发麻,这才扶着南家三哥慢慢站起身;被风一吹,却又险些栽倒。
“三哥呀,”他把着南家三哥的肩头,感伤地说:“做了十几年的京官,没为百姓造一丝福,没为朝廷分一丝忧,倒给自己添了不少的病症我这身子骨,可是让这京官给毁了!”
南家三哥道:“大少爷呀,您老打小就身子骨弱,回来又没好好歇一歇。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啊!”
王荆七这时也道:“大少爷呀,您老的大名,全湖南都知道呢!您说,您老怎么连侯爷都敢审呢?”
曾国藩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