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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川用手指弹空空如也的啤酒杯。
“说的也是。”
“可是,应该能在大使馆申请新护照吧。”
“假如羽生在尼泊尔的日本大使馆申请新护照,我们是不是就能循着这条线,查出羽生所在之处呢?”
“一般应该没办法吧。又不是你打电话给外务省①,请对方告诉你,对方就会乖乖照办。”
‘注①:外务省,相当于外交部。’
“可是,如果住在国外,外务省应该会将联络住址等资料存档管理。起码会知道他在日本的联络方式吧?”
“我有朋友是外务省官员。我可以问他,能不能调查那种事情,但是这么一来,直接飞去加德满都,到处问那里的日本人或雪巴人有关羽生的事,不是比较快吗?羽生在那里有别的名字吧?叫什么来着——”
“Bisālu sāp吗?”
“没错。如果以这个名字循线调查的话,应该总有办法查出蛛丝马迹吧。”
“尼泊尔啊……”
“与其在这里空想,不如去那里吧。”
宫川拿起啤酒杯,发现里头空了,又把杯子放在桌上,看着深町。
“去啦!”
“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先查一件事。”
“什么事?”
“长谷的事。”
“长谷?前年去世的那个长谷常雄的事吗——?”
“嗯——”
深町缩起下巴,点了点头。
2
深町联络不上濑川加代子,是在盂兰盆节之后。
盂兰盆节之后,深町打电话给她,录音带的机械女声告诉他:您所拨的电话是空号。
打电话到青美社,认识的女性编辑对深町说:
“加代子小姐,她辞职了。”
“辞职了?”
“是的。”
“什么时候?”
“八月十三日——”
“你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吗?”
“知道。”
“能不能告诉我呢?”
“这个嘛……”
她支吾其词。
“怎么了吗?”
“她说,不要告诉深町先生。”
“不要告诉我?”
“是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她应该也大略知道自己和濑川加代子的事。
加代子不准她告诉自己联络方式时,说不定还向她透露了一些更深入的事。
“她说,等她安顿好,会写信给你。反正你如果有心要找,大概马上就会找到她在哪里,所以希望你在那之前别找她——”
“她说,不准去找她吗?”
“是的。”
深町做了几次深呼吸之后,简短地说:
“请你告诉她,我会按照她的话做。”
然后,挂上了话筒。
加代子为何躲起来?
深町知道原因。
因为她认为,两人已经走不下去了。
加代子不是在等自己接受,而是主动抽身。无论深町做出何种结论,加代子都认为自己无法再维系这段感情下去了,所以才会搞失踪。
她原本就不是正式员工。
可是,话说回来……
深町咬着嘴唇吐气。
加代子辞去了长期以来习惯的职务。
她在这个职场上领取不算低的收入,而且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天。她之前以专属于青美社的形式在工作,接下来如果要找工作,想必会相当辛苦吧。
但是,加代子完全知道后果却辞去工作,而且连家都搬了——
深町心想,自己竟然把加代子逼到这种地步。
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然而,说到自己有什么方法帮她,却想不出来。
说不定她虽然在青美社没有了自己的办公桌,但还剩下大型的工作,改成在自己家里做。
深町想重打一次电话,改问工作的事,但是作罢。
问了也不能怎样。
因为这就是自己和加代子之间的结论。
加代子亲身告诉自己,已经得到的结论。
如果自己要求的是接受,看到这种状况,该接受了吧。
相对地,自己是否该尊重加代子提出的结论呢?
深町如此心想。
他这么想,可是——
也觉得反而被夺走了自己该提出的结论。
深町心想——老是这样。
老是这样。
事情总在自己下不了决心,犹豫不决时,被人硬塞了一个结论。
事到如今,深町已经不打算怪罪谁了。人没办法对凡事一一做个了结活下去。人经常必须抱着悬而未决的事情,面对下一件事。
人就是这样。
深町好歹明白这一点。
明白归明白,不过话说回来,事情未免太过突然。
毫无预警——
仔细想想,那也是理所当然。
加代子不可能找深町讨论这件事。
加代子下了结论。
深町咬紧牙根,想要尊重她的决定。
他放下话筒,仰躺在榻榻米上。
三坪大的房间——
对面有一间四坪左右的房间,兼作客厅和厨房。
自己的公寓。
摄影器材和登山道具杂乱地丢置。
拆掉和客厅之间的隔间,使空间变大,摆上工作桌、书柜、资料柜,以及用来保存拍过的底片的柜子,只剩下一个能够勉强横卧的空间。
喂,深町——
深町出声说道。
你已经几岁了?
马上就要四十了吧?
这就是即将四十岁的男人的房间吗?
如果是聪明的学生,会住在更像样的房间。
就这样下去吗?
你打算就这样下去吗?
你做摄影师这一行,能够混吃混喝到什么时候?
偶而写稿,一个月做几件工作,存了多少钱?
存款少得可怜。
钱几乎全花在爬圣母峰上,回国之后,虽说是商务旅馆的便宜客房,但也在那里住了一星期。
现在,能够马上筹出来的现金有多少?
爬山有益身心。
去爬圣母峰当然令人心情愉快。
而且大概值得炫耀。
可是,即使去了踏上峰顶,就这样结束了不是吗?回到日本,回来这间房间,接下来必须活着比花费在圣母峰更长的时间。
要是因为在那里的生活而失去工作,你打算怎么办?你能每次失业就去爬圣母峰吗?每次去爬圣母峰,就一一失去朋友吗?
呿。
我想抛弃一切。
在这里抛弃所有能够抛弃的事物,变得身轻如燕,去某个地方吧。凡事变成怎样都无所谓,我已经不想和任何事情扯上关系了……
全身无力。
可是——
深町心想。
他认为:
人必须活下去。自己也不晓得必须再活几年或几十年。
无论是毫无意义的时间,或者弥足珍贵的时间,在死之前都必须过完那些时间。
反正都要活下去。
深町知道要活下去。
既然知道这件事,在死之前,就必须以什么填满那些时间。
既然知道这件事——
既然反正都要填满那些时间——说不定永远无法接受、说不定莫名所以但仍然存在的答案、朝说不定无法踏上的峰顶迈开脚步前进——以那种事物填满,应该才是自己的做法吧。
矗立在蓝天之中的一点——
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
世界的屋顶。
我想坚持爬上那里。
不管在哪间酒店喝得酩酊大醉、烂醉如泥地睡在哪条小巷,心中都该记得那座白色峰顶。
我想心系于她。
心绪如麻。
大概——
在心中持续想着那座峰顶,就是心系于她吧。
这我知道。
我知道——
深町对自己说。
我现在累了。
现在什么也别想,暂时就让我像这样脑袋放空地抬头看天花板……
3
长谷常雄死于一九九一年十月。
攀登喀喇昆仑山脉的乔戈里(K2)峰途中,死于雪崩。
K2意味着“喀喇昆仑山2号”的测量记号。它直接就变成了山名。
喀喇昆仑山脉在地形上虽然没有与喜玛拉雅山相连,但广义来说,在登山史上,她包含在喜玛拉雅山系内。
海拔八、六一一公尺。
位于巴基斯坦东北端,仅次于圣母峰,是世界第二高峰。
巴提语叫做Chogori。
一九五四年,意大利队的康帕诺尼和拉切德利踏上了那座峰顶。
长谷常雄自从一九八五年的圣母峰以来,第二次挑战八千公尺高峰。
而且,长谷想单独挑战这座山。
他带着十名日籍后援队队员,在五千四百公尺处设置基地营。
单独登顶成立的条件之一是,从基地营起,往上不得获得其他人的任何协助。如果达成这个不成文的条件,就算是单独登顶成功。
反言之,在基地营之前,无论使用多少人力,即使搭直升机直接进入那里也不算违规。
除此之外,有二十名挑夫。
四名从尼泊尔找来的雪巴人负责协助。
虽说是协助,但他们是帮忙摄影小组的队员。
虽说照样会陆续设置C1、C2、C3、C4等营区,但这些营区是用来让摄影小组休息的,长谷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把所有用来搭建自己营区的物资扛上去。
后援队和长谷之间的交集,仅限于透过无线电通讯,此外就是在长谷发生意外时。在C4之前,虽然可以利用后援队开的路,但从超过八千公尺的地点开始,后援队就不会走在长谷前面——长谷在挑战中对自己设下了这种条件。
没有氧气——
经历过圣母峰而增加自信的长谷,选择了不用氧气,单独登顶K2。
但是——
从基地营前往设置第一营的途中——在海拔不到六千公尺的地方,长谷被卷入雪崩身亡。
四十四岁——
以站在第一线的登山家而言,这大概是他的最后一项挑战。
令人无法置信。
如今依然令人无法置信。我爬过两次K2,所以十分清楚。就我所知,那里至今从未发生过雪崩。
我知道就原理而言,如果斜坡上积雪,无论是多么和缓的斜坡,都有可能发生雪崩。可是,那里不是那种地方。
斜度不陡、天气寒冷,而且持续好几天好天气。并没有新雪积雪。雪也凝成坚冰,几乎不需要铲雪开道。在这次的路线中,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为了适应高度,稍微活动一下筋骨——
长谷怀着这种心情,离开了基地营。
当然,拍下了他从基地营出发的画面。
拍完出发那一幕之后,我们四人晚了二十分钟追上长谷。
走了半小时左右,看见走在前面的长谷。
和缓的积雪斜坡从左向右倾斜,长谷走在那片广阔的雪上。
因为是好地方,所以我们想架设三脚架,拍下长谷的背影。这时,看见了那一幕。
斜坡上,像云一般的白色烟尘倏地窜上蓝天。
一开始,我们以为那是云。
可是,那不是云。
那像白云的东西,一面膨胀、向天空扩散,一面冲下斜坡。
听见雪崩发出“轰——”的一声,是在那之后。
是雪崩——
当我们这么想时,长谷也察觉到了。
他开始朝这边飞奔。
卯足了全力。
可是在我们看来,我们知道无论长谷再怎么加快脚步,都难逃一劫。长谷必须移动的距离、从上方滑落的物体的巨大程度,以及它落下的速度——
来不及。
我们明白了那一点。
那应该称之为害怕吗,或许应该说是恐惧,有一种肛门缩紧的感觉。
长谷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