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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深町猜不透风停止的瞬间,长一点是十多秒,还是三十多秒。
如果是自己,无论有任何理由,都不想前往处于那种状态下的棱线上。
因为前往那种风中,等于是一种自杀行为。即使是羽生,应该也是一样。
如果那不是十二月中下旬会来的喜玛拉雅山特有的风,就还有希望。如果做好心理准备,要在顶端的营区待三天,等待风止息,八成会有机会。
“明天吧……”
安伽林嘀咕了一句。
“明天可以出发。”
安伽林拍了拍羽生的肩。
“Bisālu sāp啊,明天,你将从这里出发,然后知道——”
“知道什么?”
羽生眯着眼睛抬头看白色的雪烟问道。
“自己是不是受上天眷顾的人……”
“受上天眷顾啊……”
“你必须去那里,问上天那件事。”
那里——
前往那片美丽而狂野的雪烟之中。
前往超越人类领域的众神领域之中。
“有资格能问上天那件事的人少之又少。但是你有那个资格。”
安伽林又拍了拍羽生的肩。
羽生只是沉默地,眯着眼睛眺望斜吹上蓝天的白色雪烟。
18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二日。
零下二十二度。
晴空万里。
早上七点出发。
众神的山岭下 第十八章 冰瀑
1
冰爪锐利的金属爪子踩在坚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身在冰瀑之中。
从这里看不见,但像粘稠颜料般的殷红阳光,应该已经紧贴在圣母峰顶。那些阳光就像是大量涂在画布上的颜料,因本身的重量而从画布表面流下来般,正从圣母峰的岩峰慢慢地爬下来。它从西谷下来,大概还要花一段时间,才会抵达这座冰瀑的冰壁间。
深町呼吸着冷冽的空气,走在冰柱之间。
前后左右全是冰。
正前方有一块相当于一间三层楼房大小的大冰块斜倾,从上方更大的冰块上剥落。不,它尚未完全剥落。因为下层还连着。上层大幅裂成V字形,这也还正在继续裂开。
毕竟,冰河在动,而冰河一口气崩落七百公尺的高度所形成的这座冰瀑,是其中动作最剧烈的地方。在这里,什么时候有哪块冰块移动或崩落下来都不足为奇。
冰瀑的冰块上方和底部积了一层刚下的白雪,结成了冰。冰块的垂直部分看得见冰河本身的冰。因为那里连雪也难以结冻。
更下游的冰河覆盖着沙石,表面呈灰色,但这里的冰都是纯白的。
虽然是纯白的,但裂缝却是深蓝色的冰。透明的蓝黑色,在冰的裂缝深处张开嘴巴。
蓝黑色的裂缝说不定达到这条冰河的最深处。那里大概沉睡着好几层堆叠至今的山的时光。
大约一万年到六十万年。
这座从前待在海底的喜玛拉雅山,矗立于天界之后的时光——
深町拍下了羽生在基地营出发的照片。
后来,深町比羽生晚一点,也举步前进。
一开始冰爪踩在岩石、小石头、雪和冰上。
也走在像水洼结冰似地,表面平坦、光溜溜的冰上。
然后,进入了冰瀑。
在五月时,进入拉起固定绳、将铝梯搭在冰隙上、完成开路工作的冰瀑,是登山的第一步。
然而,这次不一样。
从一开始就突然进入尚未完成开路工作的冰瀑。
即使要做开路工作,对于前导者而言,那里仍是尚未做任何开路工作的崭新处女地。
对深町来说,这次的这座冰瀑也等于完成了一半的开路工作。
因为有羽生走在前头。
深町直接追着羽生的足迹。
比起自己亲眼寻找路线,尝试相同的事,要快上三倍。
羽生在深町前方那块倾斜的冰块下方绕到右边。
深町的装备和羽生一样。
双脚先穿登山靴,套上防水套鞋,再装上前踢式冰爪。
一个登山背包。
自己的登山背包应该比羽生的稍重。
因为羽生厉行装备轻便,而自己比他多了一台自己带来的相机,所以相形之下较重。如果羽生背着十五公斤,自己八成背着二十公斤左右。
到达六千公尺之前,只要羽生没有过度加快速度,自己就算背着这身装备,应该还有办法跟上羽生的脚步。
羽生不休息。
他以一定的步调,像蚂蚁般在冰瀑内部前进。
在这座冰瀑发生过许多意外。
基本上,冰瀑没有任何地方安全。这里什么时候、哪里崩塌都不足为奇。如果碰巧身在崩塌的地方就会遇上意外,反之则平安无事。并不会因为是登山老手或菜鸟而有所差别。即使前方的人安然通过,后面接着走的人也可能仅以十秒之差,而遇上冰块崩落。
登山者能够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尽量缩短待在冰瀑内部的时间。
绕过一间房子大小的冰块后,左右的冰壁在那里变窄,形成一条死路。
羽生的足迹朝左边的冰壁而去,直接攀登那面冰壁。
大概已经爬上去了吧,上方没有看见羽生的身影。
深町把冰杖打进冰壁,攀上冰壁。
右手拿冰杖,左手握冰斧。轮流将它们打进冰壁,把冰爪的前爪蹬进冰壁,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推。
连续动作着实吃力。
每抬起一只脚走一步,就要反复喘好几口气。
因为一次呼吸所摄取的氧量,不足以连续做这个动作。
呼吸加速。
喉咙不停发出声音。
深町一面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感觉太阳穴一带的脉搏跳动,一面向上爬。
还可以。
还有体力。
自己还能努力。
怀着这个念头,咬紧牙根往上爬。
既没有拉起绳索,也没有梯子。
路标只有羽生留下的足迹。
假如在这座冰瀑中起雾,再下起雪的话……
看不清羽生的足迹,自己大概会迷路。在冰瀑中,独自一人迷失方向。
那不只是迷路而已。那会直接迈向死亡。
深町对此感到恐惧,压抑忍不住差点加速的冲动,爬着冰壁。
冰就在面前。
即使同样是冰壁,也不是所有冰都一样,依冰层而定,有些硬到冰爪钻不进去,被弹回来。
爬完冰壁,来到冰壁上方。
然而,前方是一道陡峭的斜坡,到处都是像从巨大水桶泼出来般的冰块。
羽生的足迹绵延其中。
看不见他的身影。
和羽生之间的距离似乎开始一点一点地拉开了。
然而,不能因为焦急而加快脚步。因为那等于是自取灭亡。
开始干咳。
空气干燥冰冷。
连续呼吸寒冷的空气,喉咙会完蛋。
一看手表,进入冰瀑之后,已经过了一小时半。
八点四十五分。
按照羽生的预定行程是以两小时半穿越这座冰瀑。若是如预定行程,再一小时,他应该就会抵达冰瀑上方。
深町不晓得自己究竟落后了羽生多久。看不见他的身影,地上只留下了羽生的足迹。
一分钟吗?
三分钟吗?
五分钟吗?
或者落后了十分钟以上呢?
假如自己在这个地方发生意外呢?
假如冰壁崩落呢?
无论再怎么小心,在冰瀑内无法预测冰壁何时会崩下来。经常是:外观看似危险的冰壁,从开始攀登到结束,什么事也没发生;而看来安全的厚实冰块,两天后裂成两半,倒塌在路线上。
总而言之,去冰瀑是一种赌博。赌注是自己的生命。
冰壁爬到一半,深町忽然感到不安。
假如现在冰斧打进去的冰壁内侧有深深的裂痕,抵达上方时,说不定这座冰塔会剥落。
那么一来,自己会下坠三十公尺左右,被压在冰塔底下,内脏从口中挤出而死。纵然没被压在冰塔底下,下坠三十公尺也会没命。即使活着,下坠这种高度,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就算活着也会动弹不得,不久之后,死在摔下去的地方。
羽生不会来救自己。
当初已这样约定了。
话虽如此,如果现实中,有人在他眼前性命垂危,他说不定会前来相救。然而,羽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这座冰瀑的巨大冰块群之间的某个地方,看不见了。他也不可能看得见自己。
即使发生意外,羽生也无从得知。
尽管看不见自己的身影,羽生也不可能特地为了看自己的情形而下来。对羽生而言,如果没看见照理说会从后面跟上来、名叫深町的摄影师的身影,他只会认为深町可能在半路上折返了。
三十公尺。
再五十公尺就能攀越冰壁。
如果意志坚定,技术上并不特别困难。
譬如说,走在宽三十公分的木板上——这不需要特别的技术。然而,如果这块宽三十公分的木板是搭在离地面一百公尺高的大楼与大楼之间,那又如何呢?在平地肯定办得到的行为,就会变得办不到。
深町受到和那一样的精神压力。
攀爬冰壁的技术是一般的程度。
深町自己也充分学会了那种技术。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任何其他安全措施的情况下,以完全徒手的状态攀附在冰壁上。如果要在这种地方使用冰楔钉,一一确保安全,实在无法维持羽生所说的速度。
斜度六、七十度的冰壁——感觉上,可以说是几乎垂直。
如果摔下去,必死无疑,但就技术面而言并不特殊。
只要不忘把冰爪的前爪确实打进冰壁,保持平衡地提升高度即可。
问题是,氧气稀薄导致体力和集中力下降。然而,明明接下来要试图攀登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度,实在不该在连六千公尺都不到的地方就说丧气话。
不过,恐惧一旦缠上身,一时半刻不会离开。
往下看。
看见底下的风景在自己的两腿之间。冰瀑底下的冰块群。如果摔下去,就会撞上,视摔法而定,不是背脊骨折成两半,就是大腿骨钻进骨盘,刺穿内脏,再从肩头穿出。
脑海中涌现那幅画面。
透过取景器中看见两个点在雪上失足滑落,飘浮在半空中,然后坠落。
井冈弘一——
船岛隆——
他们两人是从比这里高出两千五百公尺的地方摔死的。
而且事情是发生在今年。
今年五月,他们也还活着,自己和他们一起攀越这座冰瀑,进入圣母峰的山麓。
如今,支撑自己体重的,只有几根钻进冰壁一公分,或者不到一公分深的冰爪,以及冰杖和冰斧。
总觉得随时都会从脚底滑落,重重摔在底下的坚冰上。
双脚的膝盖微微颤抖。
这是怎么一回事?
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出现这种反应。
我在做的行为甚至不能称之为单独行动。尽管如此,意识到自己一个人的那一瞬间,竟然如此轻易地害怕,吓到腿软吗?
羽生想做的单独行动,比起我现在面对的情形,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层次。
羽生的内心里,究竟豢养着多么强大的孤独感和恐惧呢?
羽生丈二接下来即将在比这里更高的地方体验的感觉,不会是这种层级。
别抖——
想说给自己的膝盖听时,深町听见了那个声音。
咚……
宛如地鸣的闷响。
紧接而来的是,类似在远方听见喷射机轰隆作响的声音。
轰……的声音。
深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