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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山岭下 后记
1
构思这个故事,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纯粹只是想写登山的故事,一个想攀登世界第一高峰顶的男人的故事。
从以前开始,我就喜欢一个男人寻求什么到令人心痛的故事。所以,我喜欢唐三藏和空海这类的人,也喜欢宫本武藏或河口慧海这种男人。
对我而言,故事的中心思想或许就是“西天取经”。
从现在身在之处,到那里去取什么的故事。
对我而言,和比自己强的男人战斗的故事、登山的故事,说穿了也许都是剧情的一种变化。
然而——
世界第一高山——圣母峰已经被人爬过了。那么,在现代能写怎样的登山故事呢?
我一心认为,如果要写,无论如何都必须是和圣母峰有关的故事,所以甚至一度考虑像杜马勒①的《相似的山》(Le mont analogue)一样,捏造一座虚构的山。
这座虚构的山后来变成了《幻兽变化》中的巨树(其实在那本书中,我想更巨细靡遗地描述爬上树之后的内容,但当时仍力有未逮),所以在本书中,我无论如何都想写爬喜玛拉雅山圣母峰的故事。
‘注①:René Daumal(1908…1944),法国作家、哲学家、诗人。’
那个时候,我遇见了可称为喜玛拉雅登山史上最大的悬案——马洛里的失踪与山难。而且,这位马洛里有可能站上了圣母峰顶,也留下了可窥得真相的线索。
马洛里是否比任何人都先一步站上圣母峰顶呢?要知道这件事,只要从应该在马洛里遗体身旁的相机中取出底片,把照片洗出来即可。
知道此事时,闪过脑海的就是本书的灵感。
这可以写。
如果理应留在圣母峰八千公尺之上的地方的相机,却在加德满都的街上贩卖,会怎么样呢?假如在店里贩卖之前,原本拥有那台相机的是日本人……
故事的核心立刻成形了,但是没办法马上写。因为二十五、六岁的我,能力还不够,而且当时只爬过一次喜玛拉雅山。如果要写,起码想先去圣母峰的基地营再说。
结果,从产生念头到写完,花了二十多年的岁月。
开始动笔之后,我前后竟然花了四年的时间,写了一千七百页稿纸。
2
看来我似乎有专写故事高潮的毛病。
如果写格斗故事,只会像《饿狼传》一样,一味地写男人和男人打斗的内容。内容既非空手道高手的刑警,也不是冒险小说的主角很强,只是一直描写格斗小说的主角陆续和武术高强的男人打斗。以“不容许有人比自己强”这种再简单也不过的主题,写了超过四千页仍不结束。
如果写佛教故事,就以佛陀悉达多为主角,花十几年写祂到开悟那一瞬间为止的过程(《涅槃之王》)。
如果写登山故事,那就竭尽心力一味描写“去爬世界第一高山的男人”这个极为简单的内容,直到没有事情可写为止。
这个连载结束时,我在《小说昂》七月号(一九九七年)的〈谢词〉中如此写道:
我已了无遗憾 梦枕貘
方才,我刚写完《众神的山岭》。从开始写到写完,花了三年多。
自从我开始想写这个故事算起,则大约过了将近二十年。
大约一千七百页稿纸。
连载过程中,感觉不管怎么写,想写的场景和想写的内容都不见减少。
无论写多少,要写的内容都还有余。明明最后一幕很早就决定了,却迟迟写不到那里。体内的某个容器中,还剩下大量还没写完的内容。
总觉得写这份原稿,就像是以小杓子反复舀起内容洒在稿纸上的动作。
等到终于看见尾声,却又写了五十页,然后又写了五十页,不管怎么写,就是会剩下还须补足的内容,心想“就快写完了”之后,连载又拖了半年。
写完之后,体内已经不再剩下半点渣。
全部写了。
全部吐出来了。
毫无力有未逮的部分。全部是呕心沥血之作。
从十岁开始,登山所蓄积在体内的事物,全部拿出来了。
那也像是从正面用力投球,写下了正经八百的登山故事。并非像变化球的登山故事。
直球。使出吃奶力气投出的直球。
我大概再也不会写登山故事了。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因为我写了那么多的内容。
恐怕不会再出现这么长的登山小说。
再说,那也不是谁都能写的内容。
怎么样,被我打败了吗?
一九九七年四月某日于小田原
哎呀呀。
3
在我二十七岁时出的书《弹猫老人欧鲁欧拉内》中,有一篇〈生下山的男人〉,这似乎成了开端。
“您要不要写登山故事呢?”
当时有几个稿约上门。
其中一个短篇成了《幻兽变化》这个悉达多爬巨树的故事,其中另一个短篇则变成了本书。
答应写本书,是在距今超过十五年前的事。哎呀哎呀,十六年吗?说不定是十七年前左右。
坐在某饭店某间酒吧的吧台,和集英社的某位编辑喝酒。
当时,那位编辑忽然一脸认真地这么说:
“对了,貘先生。您知道畅销作家的椅子有几张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
“不晓得。有几张呢?”
“十五张。”
“十五张?”
“您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数过了。就我掐指一算,不管在任何时代,畅销作家这种人坐的椅子就只有十五张。如果有人坐上去,就有人摔下来。有人摔下来,就有人坐上去。说穿了,成为畅销作家就是在抢这几张椅子。”
“真的吗?”
“千真万确。”
他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头。
“对了,貘先生,你有没有兴趣坐坐看这十五张椅子的其中一张呢?”
他说,并补上一句:
“其实,现在有一张椅子空着。”
“怎样的椅子呢?”
“不久之前,新田次郎这位作家坐的椅子。”
他说道。
他说——自从新田次郎大师过世之后,还没有人坐上那张椅子。
他说服人的技巧真是棒得没话说,既然如此,我有个有趣的点子——于是,我提起了本书的内容。
“那真有趣。那么,就写这个故事吧。”
事情马上就敲定了,但问题是什么时候写。
我还没搜集完资料,不晓得何时才会开始写。
左一句请等一下,右一句请等一下,就让他一等等了超过十五年,那段期间,我和他合作,写了《敬告狂风》(猛き风に告げょ)、《叹为观止·摔角和歌集》(仰天·プロレス和歌集)、《劳动者的哀歌》(仕事师たちの哀歌)、《叹为观止·平成元年的空手道手刀》(仰天·平成元年の空手チヨツプ)、《叹为观止·文坛和歌集》(仰天·文坛和歌集)、《叹为观止文学大系》(仰天文学大系)等书。
基本上,每一本都是因为还没办法开始写本书,遂听从他的建议:
“既然这样,这种题材如何呢?”
而写的作品。
结果,之所以能够开始写本书是,是因为从一九九三年的秋天到冬天,去了圣母峰的基地营。那是第六次去爬喜玛拉雅山。
于是,从一九九四年春天开始,在《小说昂》开始连载。
同一时期,蕴酿了二十多年的《达赖喇嘛的密使》(ダライ·ラマの密使)也在某杂志上开始连载。这部也是一下去西藏的冈仁波钦②,一下搜集书籍,好不容易处于能够开始写的状态下,才开始连载。(是有关福尔摩斯、河口慧海和莫里亚蒂教授③接受达赖喇嘛的密令,爬上冈仁波钦的故事。掉入莱辛巴赫瀑布的福尔摩斯去了西藏的内容,是读过《空屋》的人会知道的桥段。)但是很遗憾,这本目前停止连载中。
‘注①:冈仁波钦为藏语“雪山之王”之意,是冈底斯山脉主峰,位于西藏西部的阿里地区,是藏传佛教的神山之一。’
‘注②:福尔摩斯的死对头。’
4
写本书时,承蒙各方人士鼎力相助。
首先,是去马纳斯卢峰看鹤群飞越喜玛拉雅山时,担任“马纳斯卢峰滑雪登山队”队长的降旗义道先生。自从一九九四年冬天,和降旗先生在白马讨论本书以来,向他借了贵重的资料四年,一直没还。
我和“东京书籍”的山田和夫先生,数度一同前往喜玛拉雅山及其周围山区,包括天山、卓奥友峰、圣母峰、冈仁波钦。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调查圣母峰的无氧登顶者时,“山溪”的池田常道先生很帮忙我。他像是登山史的活字典,替我查的登山名单成了非常珍贵的资料。
佐濑稔先生的《狼不归登山运动家·森田胜的生与死》,也对我助益良多。当我对羽生丈二这个男人的角色设定犹豫不决时,重看《狼不归》,终于决定了羽生丈二这个角色。
顺带一提,“羽生丈二”这个名字源自于将棋的羽生善治先生。
开始写本书时,我是羽生先生的棋迷(当时,羽生先生跃身成为名人),基于这份机缘,我决定使用羽生这个姓氏。
一九九三年,我去圣母峰的基地营,也受到企图登顶西南壁、群马山岳连的八木原圀明先生的照顾。我差点没命,费尽千辛万苦才抵达基地营,在那里享用的炒面滋味,永生难忘。我因为高山症而几乎吃不下饭,许久之后才能吞咽下肚的食物,就是当时的炒面。
当时,群马队首度在冬天登顶西南壁。
于是,包含上述的山田先生在内,我和第二次RCC的须田义信先生、及川美奈子小姐在这段连载期间内,一个月会见一、两次面,用餐喝酒。
每次对于登山有不明白的事,只要在这个聚餐时讨论,大部分的事都会茅塞顿开。这是非常有助于写作的餐会。
须田先生是于一九九〇年组成的卓奥友峰中年登山队队员,当时,我也去了卓奥友峰的基地营。
当我针对圣母峰的西南壁询问时,须田先生从起点到峰顶,以二十公尺为单位,犹如身历其境地告诉我:如果要爬这面巨大的岩壁,如果要爬三十公尺、四十度的冰壁,要从哪里往左Z字形攀登二十公尺,然后从哪里以双斧爬上斜度四十五度的冰壁。我从中感受到一种文化冲击。能够如此详细诉说西南壁的人,这地球上寥寥可数。
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人帮过我,我想,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大概没办法写完这部长篇小说。
我想对你们说:谢谢你们的帮忙。
许多熟人和朋友给了我言语无法道尽的,有形、无形的力量。
写完本书时,我不禁落泪,感概万千。我把心里想的事、想要写的事,全部倾倒一空。
本书中塞满了现在的我的全部。
本书就是梦枕貘现在的化身。
毫无力有未逮,或者说力不能及的部分。
除了这本书之外,没有一本书是以这种心情写完的。
我猜不到读者究竟究竟会如何阅读这本书。
当然,我觉得它是登山小说,是登山推理,也是冒险小说。
就写法来说,我从开始写之后就没有特别意识到任何事,如果有,也只是自觉到现在正在写一本有声有色的小说,对自己而言极为贵重的故事。
全部写完了。
我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