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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桑雄狮-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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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于百叶窗下的浓稠黑暗中。

蜡烛的淡淡光芒照亮了皮革和金丝装订的书籍、卷轴、各种器具和天宇图,以及父亲—生学习、旅行和工作得来的各种纪念品和礼物。她手中的烛火不再摇动,光芒洒满书房,照亮了书桌、一张北方风格的质朴木椅、地板上的软垫、另一张扶手椅……还有穿着深蓝长袍,背对房门、烛光和他的女儿,坐在那里—动不动的白须老者。

贾罕娜凝视着父亲,凝视他如长矛般笔喜挺拔的坐姿。她注意到父亲听见自己走进房间,却连头也没回,就跟过去一样。她也许不该带着蜡烛和这番要说的话走。进这间书房。过去一向如此,但今天下午有所不同,她是来道别的。凝视着伊沙克,记忆的剑刃插进了贾罕娜的脑海,像穆瓦迪人的短刀—般锋利骇人。

四年前,卡塔达城阿玛力克王的第四个儿子在母亲的子宫里被脐带缠住了。这种婴儿注定会死,而且母亲也多半都会随之而去。医师们很熟悉这种症状,所以提前了讲明必然出现的结果。难产屡见不鲜,绝不会惹来责难。分娩是全世界最危险的事情之一。医师们无法创造奇迹。

但卡塔达乐师扎比菜乃是阿拉桑最强大的君王阿玛力克的宠姬,而费扎那的伊沙克又是个勇敢聪慧的男人。参考过天穹图谱后,医师给阿玛力克送了个口信,说他可以试着提供一丝最为渺茫的希望。随后伊沙克通过产妇腹部的剖口,将婴儿顺利取出,同时也保全了产妇的性命。普天之下,只有这一次成功记录。

只有金达斯人伊沙克·本·约南农在哈里发政权衰亡的十几年后,于阿拉桑半岛卡塔达城的宫殿中,首度利用这种手法保住了一名婴儿的性命。随后他又为产妇疗伤,并加以照料。某天早晨,扎比菜夫人从床榻起身,脸色异常苍白,但同过去一样美丽:她重新拿起四弦鲁特琴,回到了惯常的位置,出现在阿玛力克的觐见厅和各处花园、私室里。

因伊沙克在这前所未闻的领域表现出的勇气和技艺,卡塔达的阿玛力克感激地赐下大量金币和丰厚家产,足以让伊沙克和他的妻子女儿无忧无虑地度过余生。

但紧接着他又下令让人剜去医师的眼睛,同时连根割掉舌头。见过亚夏女子赤裸身躯的双目从此不在,更不会有人从金达斯医师口中听闻扎比菜那乳白娇躯的描述。毕竟阿玛力克王的宠姬曾暴露在伊沙克的冰冷目光和手术刀之下。

这可以说是仁慈之举。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贾德人或金达斯人以其淫秽目光注视已经许了人家的亚夏女子的赤裸身躯,那么按照惯例,应处以两马分尸之刑。而且这位女子属于卡塔达王,诸位哈里发的继承者,令所有小国主望风披靡的阿拉桑雄狮。

瓦祭们看到机会,这件事的风声刚一溜出宫殿,他们便在神庙和市场中鼓吹公开行刑。但阿玛力克真的对金达斯医师心存感激,何况他向来讨厌瓦祭和他们的各种要求,而且他——至少在自己心目中——是个慷慨大度之人。

伊沙克活了下来,但又瞎又哑,深深陷入内心的冰冷渊薮,连妻子和女儿也无法刺透。伊沙克此后再没对哪件事做出反应,无论是最初的几天,还是此后的四年。

她俩赶去卡塔达,把医师接回他当年选定的费扎那城的家中。他们的财产足以维持生计:实际上,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他们都很富有。在西尔威尼斯,在卡塔达,也包括在费扎那的私人诊所,伊沙克都获得了极大成功,而且对前往东方进行皮革和香料贸易的金达斯商队进行的投资也回报颇丰。阿玛力克最后的赏金,只不过是为俗世财富锦上添花。他们可以说得到了双月赐福,向来财源滚滚。

贾罕娜·贝·伊沙克,这富庶之家的女儿,走进父亲的房间,把蜡烛放在桌上,拉开东墙窗子的搁板。她顺手推开扇户,让傍晚的一缕微风随着柔光透进房间,接着依照自己的习惯,坐在书桌旁的木椅上。

她早先给伊沙克读了一半的书——梅罗维斯关于白内障的研究著作——摊在胳膊肘旁边。每日下午结束了—天的工作之后,贾罕娜都会回到这个房间来,给父亲讲讲今天看诊的病人,然后大声读出她正在研究的文章。有时他们会收到信件,来自其他城邦,乃至其他大陆的朋友和同行。雷佐尼爵士每年都会从巴提亚拉的索兰尼卡,或是他所任教、行医的其他地方写几封信来。贾罕娜也会把这些信函念给父亲听。

伊沙克从未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未曾朝她扭过头来,自从受刑的那天起就一直是这样。贾罕娜会给他讲述自己—天的工作,大声读信件和正在研究的文章,然后亲吻父亲的额头,离开房间,下楼吃晚饭。就连那一吻都不会得到回应。

维拉兹会送饭上来,而她父亲从不离开书房。贾罕娜知道,除非她们逼他,否则父亲永远不会离开这里。他的声音曾是那么浑厚优美,他的双眼清澈蔚蓝,好似阳光下的河流,犹如通往深邃智慧源泉的明门扉。只要有人请求或是有所需要,他便会献出睿智头脑和精湛医术,毫无保留也毫不犹豫。他骄傲但不浮夸自负,勇敢但不虚张声势,智慧出众但不耍小聪明。然而现如今的伊沙克,只剩下一具空壳,一副皮囊,一团又瞎又哑、丧失了所有特质的虚无,只会枯坐在黑暗房间里。

贾罕娜看着父亲,准备与他道别。从某种角度来说,她觉得尽管时隔多年,但现在决定向卡塔达的阿玛力克复仇,是她这辈子最正当的决定。贾罕娜开口说:“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没有太棘手的病人。有位采石工前来求诊,您能相信吗,他居然患有痛风症;我正要替他诊断,就被叫走了。当然,我本不想去,不过来请我的人是胡萨里·伊本·穆萨,他正要排出结石,今年的第三颗。”

扶手椅中毫无动静。那英俊的白须侧影更像是伊沙克的塑像,而非医师本人。

“我给他治疗时,”贾罕娜说,“外面传来—个可怕的消息。如果您在听,应该可以听见金达斯区外传来的喊叫声。”她经常这样做,鼓励父亲多运用听力,努力让他离开书房。

还是没动静,甚至没有迹象表明伊沙克知道她在屋里。贾罕娜几乎有点生气地说:“卡塔达的阿玛力克王将大王子和阿马尔·伊本·啥兰派来,准备在今天为新竣工的城堡侧殿祝圣。他们杀害了所有受邀的宾客,所以街上才吵吵嚷嚷的。一百四十人,父亲。阿玛力克把他们的头都砍了下来,尸身扔进城壕。”

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可能只是夕阳刺透阴影玩出的小把戏,但贾罕娜感觉父亲朝自己转了下头,虽说只有一点……她突然意识到:我居然在父亲面前提到阿玛力克的名字。

她赶忙继续:“胡萨里本也难逃此劫。他今天上午那么着急地把我找去,就是希望能赶去城堡参加典礼。现在他是唯一没被杀害的宾客了。那些穆瓦迪人——今天城里多了五百驻军——很可能会来捉他。因此我安排他乔装改扮躲到家里来。维拉兹已经去接他了。”她又补充,“我已经得到母亲的许可。”

这次绝对没错。伊沙克明显地朝她转过头来,似乎是要强迫自己听清这番话。贾罕娜发现自己几乎要流下限泪。她咽了口唾沫,压制住澎湃心潮。“胡萨里似乎……变了,父亲。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他很冷静,甚至近乎冷酷:他在发怒,父亲。胡萨里计划今晚离开费扎那。您知道为什么吗?”她冒险提出这个问题,等到伊沙克略一仰头,摆出探询的姿态,才继续说出答案,“胡萨里说他准备摧毁卡塔达。”

贾罕娜抹去一滴夺眶而出的泪珠。她在这间书房唱了整整四年的独角戏,如今在即将离家远行的夜晚,父亲终于承认了她的存在。

贾罕娜说:“我决定跟他一起走,父亲。”

她定睛观察。没有任何动作,没有半点迹象。过了一会儿,伊沙克慢慢把头转开,恢复到她已经看了四年的姿势。贾罕娜又咽了口唾沫。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一种反应。“我想我多半不会一直跟他同行,我甚至不知道他最终要去哪儿,又有什么打算。但不知为何,经过今天下午的变故,我不可能继续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如果胡萨里能下决心跟阿玛力克抗争,我也行。”

好了,她全说了。话已出口。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贾罕娜发现自己再也说不下去。她终于开始哭泣,热泪扑簌而落。

她闭上眼睛,心中百感交集。直到刚才,她还可能装成不过是去做父亲早就做过无数次的事:离开费扎那,在广阔世界中寻求契约和经验。如果医师想闯出大名声,就必须要走这条路。但向一位君王寻仇觅恨,则是截然不同的道路,况且她还是个女人。医师行当可以保证她获得一定程度的安全和敬重,但贾罕娜也曾出外生活学习,她知道伊沙克出去闯世界和他女儿这样做有何不同。贾罕娜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无法回到这间书房。

“达杭无拉吃!”

贾罕娜猛地瞪大眼睛。眼前这一幕令她惊愕不已。伊沙克坐在椅子上,半转过身来面对女儿,面容因为试图说话而扭曲,空洞的眼窝正对着她所坐的位置。贾罕娜惊得抬手捂在嘴上。

“什么?爸爸,我不……”

“带杭为拉吃!”支吾的声音显得极其痛苦,像是在命令她。

贾罕娜从椅子上扑了过去,跪在父亲脚边的地毯上。她抓起父亲的一只手,四年来头一次感到他那强健有力的手掌紧紧捏住自己的指头。

“对不起。对不起!再说一遍,拜托。我不明白!”贾罕娜只觉痛苦而焦急。伊沙克试图把话说清,因为用力过度和强烈的挫败感,整个身子都扭动起来。

“为拉吃!为拉吃!”伊沙克的手握得很紧,竭力要她明白,似乎光靠蛮力就能让扭曲的言语变得可以理解。

“他想告诉你,贾罕娜,要把仆人维拉兹带上。考虑到眼下的局面,这是个明智的建议。”

贾罕娜仿佛被刺了一刀,蓦地站起来转身面对窗户,随即当场愣住,霎时间脸色煞白。

有个人正侧身坐在窗台宽沿上,双手抱住弯曲的膝盖,平静地看着父女俩。此人正是阿马尔·伊本·哈兰。他既然找上门来,说明一切都完了,因为刺客会带来的……

“就我一个人,贾罕娜。我不喜欢那些穆瓦迪人。”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喜欢?你只是让仕们替你下手,对吗?这跟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你是怎么上来的?胡……”她及时把嘴闭上。

但似乎为时已晚。“胡萨里·伊本·穆萨此刻正在接近金达斯门。他打扮成了一名瓦祭,你能相信吗,我得说,真是个不循常理的乔装。幸亏有维拉兹替他担保,不然守门人绝对不会放他进来。”伊本·哈兰笑了笑,眼神却有几分古怪,“你的确没理由相信我,但我跟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没有半点关系……王子也一样。”

“哈!”贾罕娜道。这是她此刻所能想到的最老练的回答。

男人又笑了笑,摆出她早上见过的那副表情,“来我没有辩驳的余地。我现在应该从窗口摔下去吗?”

正当此时,在这令人胆寒的—天中,最让贾罕娜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憋闷的喘息,惊得慌忙转回身去。

片刻之后,她意识到那是父亲的笑声。

阿马尔,伊本·哈兰干净利索地跳下窗台,轻轻落在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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