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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 莫言-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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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话,锅里水开了,蒸汽沿着锅盖的边缘,一股股往外窜。蒸汽升腾起来,那一点灯火失去辐射能力,像一粒红豆,在雾气中抖动。

  女人停止往灶里续草,吩咐男人:

  “把洗衣盆拿来吧!”

  男人吭吭着,拉开房门走到院子里,把一个破了沿的黑色大瓦盆拎进来。瓦盆的底上,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女人揭开锅盖,蒸汽汹涌上升,几乎把灯火淹灭。后来渐渐清亮起来。女人抄起水瓢,从锅里往盆里舀水。

  男人问:

  “要掺点凉水吗?”

  女人把一只手伸到盆里试了试,说:

  “不要掺了,正好。你把他抱下来吧。”

  男人进到里屋,弯着腰,把那正在鼾睡的小男孩拖出来。小男孩乜乜斜斜地哭起来,金元宝拍着他的屁股,哼哼唧唧地说:

  “宝儿,小宝儿,不要哭,爹给你洗澡。”

  女人把孩子接过来。小宝弯着脖子往女人怀里拱,一边拱一边牙牙着:

  “吃妈妈……吃妈妈……”

  女人无奈,坐在门槛上,掀开衣襟。小宝准确地把乳头抢进嘴里,嗓子里发出呜呜啦啦的声响。女人的腰佝偻着,好像被孩子的重量坠弯了一样。

  男人把手浸在盆里搅动着,催促道:

  “别给他吃了,水要凉了。”

  女人拍拍宝儿的屁股,说:

  “宝儿,宝儿,别咂了,早让你咂干了。洗澡吧,洗净了送你去市里享福。”

  她用力往外送着孩子,但宝儿的嘴巴叼着乳头不放,于是那只瘪瘪的乳房便被神得很长,像一块缺乏弹性的疲劳橡皮。

  男人一把将孩子拽过来,女人呻吟了一声,宝儿哇啦一声哭了。金元宝拍了宝儿屁股一巴掌,气哄哄地说:

  “嚎!嚎什么?!”

  女人不高兴地说:

  “你手下轻点,打出青紫来又要降低等级。”

  男人把宝儿的衣服撕扯下来,扔到一边,伸手试了一下水,自言自语着:热了点,热点好,褪灰。边说着,边把赤着身子的男孩放到瓦盆里。男孩尖利地嚎叫了一声,这声嚎叫比前边的嚎叫高出了许多,好像从平缓的丘陵拔升到突兀的高山。男孩双腿缩着,可着劲往上窜,金元宝则可着劲儿往下按。盆里的热水溅落到女人的脸上,她伸手捂住脸,低低地叫了一声。她说:

  “他爹,这水是太热了,烫红了怕又要降级。”

  男人嘟哝着:

  “这小讨债,还知冷知热的来,那你就舀半瓢凉水掺上吧。”

  女人慌忙起身,不及掩怀,耷拉着双乳,长长的衣襟垂在双腿之间,宛若一面湿漉漉的破旗。她舀了半瓢水,倒进盆里,并用手紧急搅合了几下,嘴里说:

  “不热了。现在真的不热了。宝儿莫哭,宝儿莫哭哟。”

  小宝的哭声稳健了许多,但依然手撕脚踢,不肯乖乖入水。金元宝硬是把他按到盆里。女人提着水瓢,在一旁傻愣愣地站着,元宝呵道:

  “死人!还不快来帮我。”

  女人如梦方醒,扔下水瓢,在盆边蹲下,撩着水,搓洗着男孩的屁股和脊背。他们最大的女儿——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穿着一条长及膝下的肥大红裤头,光着背,耸着肩肿骨,蓬松着头发,赤着脚,从里屋走出来,搓着眼睛,问:

  “爹,娘,你们洗他干什么?要煮了他给我们吃吗?”

  金元宝凶狠地说:

  “滚回去睡!”

  小宝见到女孩,哭喊着姐姐。女孩不敢出声,悄悄地退到里屋,手把着门框子看爹娘忙活。

  小宝哭累了,嗓子哑哑地低沉下来,连绵不绝的哭声也变成了有一节没一节的干嚎。

  男孩身上的灰着了热水,化成了一层滑溜溜的油泥,盆里的水混浊了许多。男人说:

  “把丝瓜瓤子和皂角膏子拿来。”

  女人从锅灶后把这两样东西拿来。元宝道:“你提着他,我来擦洗。”

  女人和元宝换了手。

  元宝将丝瓜瓤子放到盆里浸湿后,又放到碗里沾了一些皂角膏子,然后,嚓嚓地搓着男孩的脖子、屁股,连指头缝里也不放过。宝儿浑身都是泡沫,拔高了嗓门哭叫,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怪怪的臭味。女人说:

  “他爹,你下手轻点,别擦破他的皮。”

  元宝道:

  “他也不是纸扎的,那么容易就擦破了?!你不知道那些验级员是多么刁钻,连孩子屁眼都要扒开检查,有点灰泥就要压你一个等级,一个等级就是十几块钱。”

  终于洗完了。元宝提着小宝,女人用一条干净毛巾搭着小宝身上的水。在灯光里,孩子红彤彤的,散发出香喷喷的肉味。女人拿出一套新衣服给小宝穿上,顺手把小宝从男人手里接过来。小宝又噘着嘴寻找乳房,女人把乳房给了他。

  元宝擦了手,装了一锅烟,就着门框上的灯火点燃。吐着烟他说:

  “这小家伙,弄了我一身汗。”

  小宝叼着奶头睡着了。女人抱着孩子,有些恋恋不舍。元宝道:

  “给我吧,还有好多路要赶呢!”

  女人把乳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他的嘴歙动着,仿佛乳头还在他嘴里。

  金元宝一手举着纸灯笼,一手抱着沉睡的儿子,走出家门,进入胡同,然后拐上村庄正中的大道。在胡同里行走时,他似乎还能感觉到站在门口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心里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感情,拐上大道后,这感情便消逝得干干净净。

  月亮还没完全落下去,街道呈现出灰秃秃的颜色,街边那些落尽了叶子的杨树,像瘦长男人一样沉默地站着,枝条上泛着青白的光芒。夜气萧杀,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灯笼放着温暖的黄光,街道上投下了一个晃晃荡荡的大影子。他看到那根羊油的黄蜡烛在白色的灯罩里流着浑浊的泪珠,便轻轻地抽了抽鼻子。一条狗在谁家的墙角上兴致不高地呜咽了几声。他同样兴致不高地看了看黑乎乎的狗的影子,然后便听到了它钻进柴草堆时发出的窸窣声。将要走出村子时,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抬头看到几户人家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知道他们也在干着自己和女人方才干过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比他们赶了早,一阵轻松感涌上心头。

  走到村头土地庙时,他从怀里摸出一卷黄裱纸,从灯笼里引火点燃,放到庙前的焚化炉里烧了。火苗在纸上像小蛇一样爬动时,他看到了永远端坐在神龛里的土地爷爷和两位土地奶奶脸上的冰冷微笑。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都是王石匠用石头雕刻的。土地爷爷用黑石雕成,两位土地奶奶用白石雕成。土地爷爷的身躯比两位土地奶奶的身躯加起来还要大许多,就像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子一样。王石匠手艺很差,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模样难看。夏天,土地庙漏雨,石像上生过青苔,所以三个神身上至今绿油油的。纸燃尽未尽时,纸灰像迅速缩小着的白蝴蝶,暗红的火线在纸灰上抖颤着,很快就消逝了。他听到了纸灰破裂的声音。

  他放下灯笼和孩子,跪下,给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磕了一个头。

  为孩子注销户口的工作完毕后,金元宝站起来,一手抱孩子,一手挑灯笼,匆匆地赶他的路。

  太阳出山时,他走到了盐水河边。河边的盐树像玻璃一样,河水通红一片。他吹熄灯笼,藏在盐树林里,然后走到渡口,等待着对岸的船过来。

  孩子醒了,哇哇啦啦哭了一阵。元宝怕他哭瘦了,便想出许多法子逗他。孩子已能蹒跚行走,元宝把他放在河边平坦沙地上,折了一根盐树枝条让他玩,自己偷空抽了一锅烟。举着烟锅时,他感到胳膊又酸又痛。

  男孩用树枝抽打沙地上的黑蚂蚁,举起树枝时他失去平衡所以身体晃晃荡荡。红太阳不但照亮了河水也照亮了孩子的脸。元宝由着孩子玩耍,并不干涉。河面约有半里宽,水流平缓,河水混浊。太阳初出时像一根大柱子一样倒在河里。河面像一匹宽大平展的黄绸子。谁也不敢想能在这样的河上修座桥。

  渡船还拴在对面沙地上,泊在河边浅水里,隔河看去很小。那船本来也很小,他坐过。使船的人是一个聋老头子,住在河外那栋土房子里。他看到土房子里已经冒起了一缕青青的烟,知道聋子正在做早饭。他耐心地等待着。

  后来,又来了一些等船的人。有两位老人,有一位十几岁的男孩,还有一位抱着婴儿的中年妇女。两位老人好像是一对夫妻,默默地坐在一起,四只眼睛好像四只玻璃球儿,定定地注视着浑浊的河水。那位男孩赤着膊,穿一条蓝色裤头,赤着脚。他的脸和他身上裸露的部位一样,生着一层鱼鳞状的白皮。他跑到河边把一泡尿撒到河里,然后,靠近金元宝的儿子,看那些黑蚂蚁怎样被盐树枝条抽打成肉酱。他还跟小宝说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话,那小家伙竟像听懂了一样,龇着雪白的乳牙笑出声。那位妇女面皮枯黄,乱糟糟的头发上扎着一根白头绳,蓝褂黑裤,还算干净。她把孩子小便时金元宝吃了一惊:男孩!又多了一个竞争者。仔细看去,那男孩比自家的小宝瘦弱得多,皮色黢黑,头发焦黄,耳朵上还生着一块白色的癣。这样的孩子根本不是小宝的对手,他的心宽了下来。他搭讪着跟那女人说话:

  “大嫂,您也是去那里的吗?”

  女人警觉地望着他,双臂把孩子抱得更紧些,嘴唇哆嗦,但不说话。

  金元宝有些无趣,便离了她身边,去看对岸的景物。

  太阳跃出河面一丈高了,河水黄成金琉璃。那只小船静静地泊在对岸。小屋顶上依旧炊烟袅袅,不见渡船老汉的踪影。

  小宝和那个生鳞的男孩手拉着手沿着河水走出去了几十步远,元宝慌忙追过去。他把小宝抢到怀里时,鱼鳞男孩睁着大眼迷茫地望着他。小宝嗷嗷哭叫,挣扎着要下地。元宝哄他道:

  “不哭不哭,看渡船的老爷爷把船撑过来了!”

  眺望对岸时,果然看到一个放着光彩的人物蹒跚着往渡船靠近。对岸有几人,是过河者,也紧急着向船靠拢。

  金元宝再也不肯把小宝放下,小宝折腾了一会儿,不哭不闹了,结结巴巴叫饿。元宝从怀里摸出几十粒炒黄豆,放到嘴里嚼成糊糊,吐到小宝的嘴里。小宝呜呜啦啦地哭着,好像不喜欢这种食物,但还是往肚里咽。

  船渡到一半时,从盐树林子里急步闯出一个满脸络腮胡须、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怀抱着一个二尺来长的孩子加入了等候渡船的队伍。

  金元宝满口焦香着瞥了这个大胡子一眼,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恐惧。那男人用霸蛮的目光横扫了河边的人。他的双眼很黑、很大,鼻子尖溜溜的,有些鹰钩儿。他怀中那个孩子——是个男孩——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衣服,衣服上残留着一些金黄色的线头儿。由于这身衣服那男孩便显得格外扎眼睛。他在红衣服里缩着头。头上毛儿细密僵硬,脸皮儿还算白嫩,但那两只细细的眼睛却显得相当老。他观察周围事物的眼神绝对不是孩子的眼神。他还生着两只又大又厚的耳朵。这一切都使他引人注目,尽管他老老实实地伏在络腮胡子的怀抱里,不吭声也不动弹。

  渡船渐渐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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