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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杰莉说,“每天晚上,独自回到空荡荡的房间,还是有点害怕,总好像看到他的影子。”
“没事。”老酷说,“找时间约个朋友和我们一道,出去郊游,把噩梦忘掉,让美丽的大自然为你抚平忧伤。”
……
市郊公园,重峦叠翠,游人稀少。梓茕随朋友老酷和杰莉在古柏参天的树丛中,边走边谈。
杰莉说:
“我信教。喜欢读《圣经》。”
梓茕说:
“我不信教,我只信生命,古老而常新的生命。生命涵盖了人类所有理性和信仰,宗教只是他们之中的一种。再说,上帝就真那么靠得住吗?”
杰莉睁圆了蓝眼睛:“My God!上帝怎么会靠不住呢?那天晚上,不是上帝派他来救我的么?”
梓茕笑了,说:“这个上帝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你如果不打电话,他会来么?一个人,也许只有无法把握自己,才会求救于上帝。”
杰莉迷惑地望着老酷:
“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酷想想:“哦,那里真热闹!也许,我们都饿了,该吃午饭了。”
青翠山峦间,柏油马路如一条彩带,穿过风光秀丽的花溪。花溪边,飘扬的彩旗下,掩映着一个充满苗家风情和乡村风味的火锅店。此时,偌大的大厅,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在各自座位上热火朝天地吃着。两人一桌的恋人、情人,默默深情地注视对方。四五人一桌的男子汉,粗嚎地划拳行令喝着啤酒烈酒。更有一家家大小老少,围着桌子,错落而坐,亲热认真卖力地往各自嘴里塞着食物。大厅正前方,是一座装饰华丽的舞台。舞台被包围在一片翠绿的充满少数民族风情的芭蕉树和槟榔树丛中。一阵掌声。一对苗族打扮的男女青年吹着欢快的芦笙,踏着轻松的节拍,在舞台上边吹边跳。芦笙悠扬婉转,似乎要把厅内几百男女老少,中国人、外国人,带到遥远的异域风情中去。
战争的硝烟,在这派欢快的芦笙、吃喝说笑声中,不知退向了哪一角落。在满堂吃客侧目而视的目光中,他们选了靠窗的座位坐下来。窗外阳光明媚,青山隐隐,花溪静静流淌。厅内人声沸沸,热火朝天,芦笙悠扬。谁说吃喝不是一种文化一种享受呢?滚沸的鸳鸯火锅端上来,琳琅满目的菜碟摆起来。但美国姑娘并不急着吃,她先是公事公办地问过价格,按“AA”制二一添做五,把钱交到朋友老酷手上,然后,端起打开的饮料,轻轻啜了一口,问老酷:“刚才,在公园里,他,Sir,Li,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把他关于宗教的那番话翻译给杰莉听了以后,老酷凑到梓茕耳边小声说:
“注意啊!他们美国人的信仰,就像他们的生命一样。你这么说,得罪了她,她可能会不高兴,甚至和你拼命的。”
“这有什么可得罪的,”梓茕说,“信仰自由啊!你可以把我的原意,明确告诉她,一个人,如果自己都不能拯救自己,宗教,有什么意义呢?宗教毕竟是宗教。和人的生命比较起来,人所感受到体验到的一切,才是最主要的。
谁知,老酷把梓茕话的原意全部翻译给美国姑娘凯瑟林·杰莉听了以后,她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平静地吸着饮料管,想了一会儿,亮闪着蓝幽幽的目光,说:“Good,我知道,我知道……宗教会在我们苦难的时候,给我们心灵的慰藉。在我们这个充满痛苦、暴力、欺诈的世界上,我知道,这是一种微弱的声音。如果连这点微弱的声音都没有,我们的这个世界,还有多少使人留恋的呢?……假如,宗教使所有的人,在上帝声音的感召下忏悔反省,使人类真正的善良起来,这个世界,不依然可以变得十分美好吗?”
“好,好!”他们高兴地笑道。
但……几十年前的战火与硝烟,强暴与欺骗……要是她的父辈们当年能够明白这一点,该有多好!他们之中的不少人,不就是带着上帝的声音,来这座城市制造罪恶的么?……现在,他们的后代,一个像维纳斯一样美丽的姑娘,凯瑟林·杰莉,又来到这座城市的某一风光秀丽的角落,战胜了外办主任宋衍文的强暴之后,悠扬的芦笙中,慢慢地品着火锅。她信教,教学生学习英语听力口语,勤勤恳恳,简直就是善与美的化身。
生命的轨迹就这样运行?的确,人类真诚与善良的生命之光,从来就没有熄灭,无论和平年代,还是硝烟弥漫的战争。
望着杰莉小心翼翼夹着筷子,把蘸了很少一点辣味的笋片,放进嘴里轻轻嚼着“咝咝”有声满脸生动苦乐参半的可爱模样,梓茕真难想象,她就是挺立在强暴者面前的一座无法跨越的山峰。
维纳斯一样漂亮的美国姑娘凯瑟林·杰莉,也许真没结婚?要不,她的臀,那么浑圆?轻便牛仔服上衣裹着的胸脯,微微凸着,看不出曾有急风暴雨在那里翻卷过的痕迹。
不适宜的哲学
秋天的早晨。迷蒙的晨雾,在环抱这个城市的山水间淡淡升起。当年通往市郊保育院的三岔路口,已新开发为这个城市的卫星小镇。栋栋小楼,沿着肮脏凌乱的马路次第排开,老黄桷树撑着绿伞,掩映着小贩们的叫卖声,在小巷深处悠悠飘扬。豆浆油条、馒头包子,油炸麻花,在街口两边一字儿排开,冒着热气。
梓茕、朋友老酷和美国姑娘凯瑟林·杰莉一起,登上了开往市郊的公共汽车。长久关在绿树葱茏的校园,忠实履行援华教师的国际主义职责,很久没有出来,杰莉健康红润的脸上,写满对异国春光久违的惊喜。听老酷介绍梓茕是学哲学专业以后,杰莉睁亮眼睛,望着清爽气氛中来往的人群,好奇地问:
“Sir Li,你能讲讲什么是哲学吗?我很喜欢和学哲学的人在一起,听他们对哲学的看法。在我们国家,很少遇到讲哲学的人。学校一般都没有人讲哲学。大学里也没有哲学系,哲学的博士学位都授予那些在自然科学领域做出成就的科学家。哲学和一般人的生活真没有什么联系?你们的哲学是不是政治课本?我们国家的学校,没有这样的课本。”
老酷把杰莉的话翻译给了梓茕。坐在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上,梓茕告诉她:“国情,你知道什么叫国情吗?”
杰莉瞪着大眼睛。
“国情不一样,对哲学的理解也不一样。中国人不太愿意离开日常生活去讲哲学。我们常把政治和哲学混为一体。而真正的哲学,不是随便在什么地方可以讲的,尤其在公共汽车上。”
听了老酷的翻译之后,杰莉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潮,迷惑地点点头,她似乎听懂了什么,又没有完全懂得。
公共汽车摇晃着向市郊驶去。
在美国,凯瑟林·杰莉是一般高中生。没读过大学,到中国来,讲授一般听力和口语,如鱼得水。她信仰基督教。她说,她家旁边有个很大很著名的教堂。每个礼拜,她都要和父亲一起,到教堂里去做弥撒,唱圣歌。杰莉曾送给梓茕几张她故乡的照片。那是带着浓郁宗教色彩的美国风情画,画幅上醒目的十字架十分惹眼。墙壁,楼顶,教堂前的栏杆,装饰着宗教图案。看到那些充满宗教色彩的画,梓茕想,背着沉重十字架的人,竟生活得那么轻松。
……
“误会!”杰莉说,“什么性开放?……真好笑。一提到美国人,你们有人好像觉得他们随便在哪里,随便和谁都可以睡觉似的。恰恰相反,我们非常传统。至少,我所接触的美国人,包括我的家人和朋友,对待性的问题是严肃的,甚至是保守的。”她说,“开放呀,保守呀,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人对自己的行为的态度。无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她说,“真不明白,那么多中国人排队买票看《廊桥遗梦》。据我所知,大多数美国人并不喜欢。它是梦幻,可我们都生活在现实中。我的女邻居,快满四十岁了。她的丈夫因一次
车祸,失去了双腿,失去了工作能力。她家有四个孩子,全是女孩,完全靠她打工挣钱,养活她生病的丈夫和未成年的孩子上学。他们生活艰难。她很漂亮。很多有钱人想娶她,她不愿意。她过去的男友想帮助她,她拒绝。他们的女儿,都很漂亮,大的也十七八岁了,如花似玉,刚上高中。那些女孩也从不上娱乐场所打工挣钱。他们没有吵架,没有
离婚,女人也没有出去卖淫。在别人的眼里,他们可能生活得不幸。其实,他们生活得很好。每个礼拜,我都会在教堂见到他们。妻子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她的丈夫,四个女孩围在轮椅旁边,一脸虔诚地做弥撒。那情景,不仅每个人,上帝也会感动。也没有谁表扬他们,宣传他们。他们的生活信条就那么简单,既然组成了家庭,不管生活发生什么变化,都各自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家庭成员,不是几何数字相加。除了责任,还有感情。……可能美国人,传统起来,比你们中国人还要传统……”
“你的故事令人感动。”梓茕告诉她,“中国人传统,也有像潘金莲那样的开放。美国人的开放,也有你邻居妻子那样的传统。传统也好,开放也好,我同意你的观点,都由自己的选择。深入到生命底层,古今中外,人类所面临的生命难题,都是一样的。”
……
市郊公园。早晨,空气洁净清新。浑圆的太阳穿过树梢,洒下淡淡的光影。点点金菊缀满花溪两岸,溪水轻轻低吟。游船停靠在河边小码头,游人稀少。一派宁静安祥。
河岸。公园。冷清的茶房。一个美国姑娘,两个中国男子,坐在竹椅上品茶,像朋友一样说古论今。也品着岁月和往事。尽管品出的味,并不都像龙井茶那么清香。梓茕给杰莉讲述发生在公园和公园旁边那座历史山头上的往事。干练姑娘虞苜公主和她的父亲虞姨爹、母亲媵夫人、美国军人杰姆,以及戎干爹,嫱干妈,特使霾,玛丽院长,保育院教师裸天鹅,……他们的生命和岁月,他们的爱情与友情,争吵枪击与肉体交易……
杰莉睁大蓝眼睛,高鼻梁上浸着微微汗粒,红红的嘴里,不时发出惊奇的感叹声:
“Realy?……”
“Yes。”
老酷告诉她:“真的,全是真的。实际发生的事情,比人们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他们一行在湿漉漉的山道上行走。太阳已经升起来。苍苍古木。直插云霄的巨楠。怪石嶙峋的山岩,清脆的鸟啼……他们宛如行进在人间仙境。
……
“Sir,Now,现在该讲讲你的哲学了吧?”杰莉说。
“难道我们讲的还不是哲学吗?”
梓茕笑了,说。
“噢……噢……Yes,Yes!”
“真正的哲学,最浅显,也最难弄懂。”梓茕说,“教科书上没有。它是我们的生活和人生,至多再加点儿理解创造生命的智慧。”
……
“Miss,Jiery,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梓茕停下来,想了想,说,“一个严肃的问题。”
“OK。”
“在你眼中,怎样看待中国人?”
“……我不明白,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他想想,说:“明确地说,在你眼里,看待中国人的时候,……眼光平等吗?”
杰莉很自然地笑道:
“怎么会不平等呢?我想应该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