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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给了她一张百元钞票。
“以后,你再来。”老人大口喘着气,说,“你的家乡,我去过。”
“五十年前,我到你们家乡,搞过土改……”
她倦倦地望着他布满老人斑的脸,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她只觉得几根油条在她的体内,还在旺火一样燃烧。
“你头发上扎的蝴蝶结真好看。”
他说。
“我每次路过旅馆,是专门为了看你。”
他说。
“你生病了,很饿。从你走路的姿势,我看得出来。”
“搞土改的时候,我也看到了,地主土匪的女儿。我们斗争了,枪毙了她的父亲。她坐在她家门前的石狮子旁边,哭了。她的脸色,还有哭的时候那个脸蛋,头发,眉毛,那么柔顺,那么美哟,真和你一样,一点也不差……”
老人模模糊糊地对小岑说了些假话。
“她家门前,也有一束盛开的向日葵。”
他说。
“老人,八十多岁的老人,也许,曾是风度翩翩的土改工作队长,也许,是南征北战,曾为大众带来幸福快乐的军官,也许,是一位说了一辈子大话空话、激昂的有用无用的话,那种我们经常看到的趾高气扬的领导干部……”
梓茕说。
“有些你说对了。”小岑说,“有些你说得不对。他没有当多大的官。二十年前,他在一个不大的国营轧钢厂党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休了。这个国营的小厂,在他手里并没有创造出什么辉煌。现在,那个厂早承包给了私人老板,烟消云散了。”
“他不是本地人。”
……
“他一字不识。”
……
“来自河南。”
……
“那年,他们村里的男人,聚起来打日本,他抓起一把铁锤,从他老爷爷的打铁铺子里窜出来,就跟着闹哄哄的队伍上山了。”
……
“他说话的声音,尖细又生硬。”
……
“打了日本又打老蒋,打完老蒋又打土匪,打完土匪再打铁……虽然他当党委书记了,照样打铁……就这么一路打过来……”
……
“你可能是他攻下的最后一个堡垒。”梓茕抑郁地说。
小岑不明白梓茕的话是什么意思,愣着眉头,想了一下,又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傻乎乎地笑了。
“不,”小岑说,“旅馆老板娘告诉我,那老头很花。常常溜达到旅店对面来,寻找饥饿的外地姑娘。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么老了,他还能……能,有……劲吗?”
“有。”她坚定地说,“可他的身上全是骨头,……他的脖子上,背上,腰上都有伤……长的是刀伤,圆和不那么很圆的是枪伤……真是不下火线的老英雄啊!……他的肋骨,把我的胸口,压得好痛。……他的脸涨得紫红,还喘着粗气,好像有口痰堵着,我怕他要死了。他死了,我可怎么办呢?可是——完了后,他穿了衣裤又笑了,那张笑烂了皱巴巴的老脸哟——嘻嘻,嘻嘻……”
没说完,她就笑了。而且是真的笑了。笑得很粲然,没有一点羞涩和艰涩。
梓茕不想听了——这有什么可乐的?
难道这还不使人快乐么?她究竟乐的是什么?说不定真有什么事使她感到快乐的呢!人的表情要真实的反映内心状态,是多么难哪!
“他每月在社会保障局领退休金,”小岑说,“他的儿子也是一个下岗工人,正在自由市场上贩卖鱼虾。”
梓茕重重地叹了口气。难道这一切,土改,破产的工厂,下岗,贩卖鱼虾的儿子,就是老头非得把大病未愈的姑娘弄到屋里的沙发上来颠来倒去的理由么?
那时,梓茕和小岑都不知道,这位在枪林弹雨中穿过的老人,虽然当过某国营轧钢厂厂长兼党委书记,实际上,正是当年在他们村搞土改时,一夜奸污了土匪两个女儿的工作队马队长。
新旧政权交替时,太乱,马队长带着土匪的小女儿,化装洋火商人,划船回到老家,摇身一变为脱险志士。他的老上级掌管着他家乡那个城市的政权,把他安排去接管了一个私营轧钢厂。
你看,世界,有时是不是由许多错误构成?有时,太多错误加在一起,反而使人看不出有什么错误,而且,表面看来,正确得要命!
生日蜡烛
梓茕把和美国姑娘凯瑟林·杰莉的对话,告诉在报社打工的女记者宋小雯那天,正有一群军医学校毕业生,去和她们照顾了五年的五保户老人告别。而那位老人,正是小雯的采访对象。
“当然要去。”小雯说,“不为采访,我也要去。……她是一部历史,活生生的历史。……你不是要了解这个城市的战争故事吗?或许,你会从她身上得到任何图书馆也查找不到的东西。……我第一次独立为电台写稿,采访对象就是她。”她笑笑说,“《生命春风笑三月》,正是这篇报道解放军某军医学校女兵照顾孤寡老人数年如一日的长篇通讯,给了我饭碗。”说到这里,她犹豫了,“我是作为学雷锋事件来报道的。真奇怪,老人还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们一道去吧,或许能让老人张开她那张苍老的嘴……”恰巧那天是老人的生日。女兵们鲜花般的笑脸,在烛光的映照下热情四溢。青春洋溢的脸庞中间,是白发苍苍饱经风霜的老女人木刻般的脸。黑褐色的老人斑,纵横交错的皱纹,灰暗的额角下似乎没有眉头。深陷的眼窝,干瘪的嘴,瘦削枯黄的脸庞上,滑动的颧骨肌肉中间偶尔翕动着无神的眼睛。同样枯瘦的手,无力地捏着刀叉。桌上的蛋糕。蛋糕上的红蜡烛流着清淡的泪水。摇曳的烛光,把她苍老的脸庞涂成暗褐色。“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响起。老人的眼神依旧那么暗淡,并没有显现出特别兴奋的光彩。人们的心,铅一样沉重,眼前晃动着漂浮不定的人生彩云!这晚,老人依旧没说一句话。梓茕总觉得老人的沉默中,深藏着一种声音,召唤无法淡忘的历史和生命的意义。作为生命意义的追寻者,梓茕和小雯再次叩开了老人那扇低黑的门。
……
从老人淡然的眼神里,他们清楚地看到了人世的沧桑。没有生日的蜡烛,没有女兵们鲜花般的笑脸,她像冬眠的倦蛇,蜷缩在一堆油渍斑斑的棉被里。薄薄的木板墙,似乎很容易被风穿透,一如主人风雨飘摇的人生。他们拎了一袋
苹果走进她的家门。小雯告诉她:“我们看你来了,奶奶。”老人欠欠身子,从油腻被子里抽出一支干瘪的胳膊。没牙的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她干枯的嘴,一条淡黑的细线,看不出曾有过丰满的嘴唇。见小雯的到来,她苍老的脸上浮出一丝的笑意。柴棍一样弯曲的手指,往旁边掉了漆的红木椅,淡淡勾画了一下,但他们没有坐。小雯像进了自己的家,一边甜甜地叫着奶奶别动,一边收着衣架、床上的衣物,往盆里塞。为了采访,她和军医学校学雷锋小组的女兵们,已成为这里的常客。本来那天小雯要把女兵们一道叫来。梓茕说今天的雷锋就让我们单独去学吧!而且,那天他和小雯的任务,也主要不是学习雷锋。那个充满战争与温情的时代遗留下来的生命故事,要通过我们儿辈孙辈学习雷锋来完成,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一边洗着杂物打扫屋子,一边思忖着如何打开她那并不十分古老的话匣子。不巧,那天老人正患着感冒。据说,她一年四季都在感冒中度过,每天都发着低烧。当他们无可奈何地相视一笑,默然告别老人,一无所获地走出低黑的屋子,出来,望着遍街晃晃的人流,如云的鲜花,像野草一样一茬谢了,又生出一茬鲜艳亮色的倩男靓女,梓茕几乎捶胸顿足地感叹道:岁月啊!你是怎样把当年穿梭于炸弹炮火笼罩下的楼台舞榭、高楼深宅里的那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变成一截枯藤的呢?
……
那是月光如水的中秋夜。这个城市的空气中漂浮着喜庆团圆的欢乐气氛。梓茕和小雯沿着绿树成荫的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歌舞厅、茶楼、美容美发厅、火锅店、鱼馆门前的霓虹灯光闪闪烁烁,像卖笑的少女,妩媚艳丽,花枝招展。赶夜市的人们,像大网中的鱼,嘈嘈杂杂穿来穿去。当年这个城市那一群操着不同口音的人们到哪儿去了呢?
“历史的沧桑。”
他想。
“宠辱皆忘,波澜不惊。”
女兵(2)
他想。
“她的生命,像燃尽了的枯柴,再也发不出一束光焰。”
他想。
“而每个人的生命,原本蕴藏着多么炽热的烈焰啊!”
他想。
阳光明媚的春天,梓茕曾看到过来自远方的俄罗斯客人。那是非常快乐幸福的一家。花团锦簇的街头,那对夫妻,立在街心花园花台前。丈夫英俊,脸色红润健康。妻子高个,身材苗条高雅。那对双胞胎女孩尤其可爱。蓝眼晶亮而溜圆,鹅蛋形的脸,金黄头发,高鼻小嘴,像精心制作的雕刻,玉洁冰清,晶莹透明!那简直就是大自然的一幅美丽的杰作!标准的洋娃娃!梓茕想,当初,扔在教会医院里的那些高鼻子蓝眼睛婴儿呢?他们是否也会长成这样?然而,此刻,那些蓝眼睛婴儿在哪里?毕竟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呀!他们的出生,究竟是快乐,还是罪恶?他们生逢其时,还是生不逢时?人,为什么不是放纵自己就是压抑自己?
“我为他们的生命感到悲哀。”他想,“按理,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他自己的生活和行为。怎样选择,才能做到既不给自己又不给他人带来伤害呢?”
“我想……可能……关键是……这种选择给人带来的,究竟是短暂的快乐,还是灵魂长久的痛苦或安宁。”
他说。
……这是在他们正式约会之前的一次见面。不久,小雯告诉梓茕,在那个万家团圆的中秋之夜,她很想和他多待一会儿,谈谈老人,谈谈人生。她说,反正在这座城里也没处去,要不,到歌舞厅去混一段时光也行。
梓茕抑郁地说,现在的歌舞厅,谁还一个心思唱歌跳舞啊!
学雷锋小组
当小雯把孤寡老人的生活经历和照顾孤寡老人的事迹写成一篇通讯,在她们主办的报纸上发表、电台上广播以后,立即在这个城市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她也因此得到单位的重视。自考快要结束。为准备论文,她想研究诗歌。她一边工作,一边埋头
图书馆搜集资料。她征求梓茕的意见,究竟写中国诗歌好,还是写外国诗歌好?梓茕告诉她,诗学是一个古老的命题。中国诗歌和外国诗歌有不同的理论表述方式。关键要看你写哪一个层次的诗歌论文,你所要研究的是哪一个层次的诗。如果单为论文能顺利通过,还是写中国诗歌,比较现实,易于操作。有那么多现成的理论摆在那里。如果要真正从艺术哲学的层次,写出有特色的诗歌论文,还是研究外国诗歌。西方诗学土壤既深刻又宏大。小雯浅浅一笑,说,我怎能写得出那么深刻的东西?那还是写中国的诗歌吧。小雯把论文初稿打印出来再次征求梓茕修改意见的时候,孤寡老人又病重了。这次是因感冒转为肺炎,病得十分厉害。作为采访过这位老人的记者,小雯跑上跑下和居委会联系,帮着把老人送进
医院。还常去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