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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质是上等的冰鲛蚕丝。一把赫红的琴穗,正是一尺二的正制。看上去的确是一把赏心悦目的好琴,较之千百年传下来的“奔雷”、“大圣遗音”、“焦尾”和“绿绮”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双手一捺琴弦,我以为他要抚奏一曲,不料他将琴一托,隔着桌子递过来:早听杜叔叔说起玉宁兄家学渊博,于琴上也是行家里手,就请玉宁兄为我赏琴,万望不要推辞。
我接了,翻到琴腹,见龙池之中刻着两个瘦金体:雷鸣。下边是两排小篆:“欲君者,君不欲;君欲者,不欲君”。落款:“僧秋明斫琴于风雪汴梁”。字迹都是阴凹刻,涂以石青。我大致用手量一下琴体,不禁暗暗叫绝:
极是正制!长三尺六寸五分,肩宽二十一,岳山高三分五,弦间距半分,琴面如镜,琴轸丝丝入扣。好琴。
秋明呷了口茶,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这是我刚斫的,试试音质看。
将琴平置桌上,试抚古调《碣石调幽兰》。果然好形好音。散音洪厚,按音清澈,泛音响亮,不愧“雷鸣”二字…………音若奔雷,响似谷鸣。
正惺惺相惜之时,空慧禅师进来,抖落一身的雪片。同来的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穿着一双旅游鞋,土黄色的棉袍又大又敞,穿在身上极是不称。空慧对秋明说,你去领如明作达摩殿作晚课去罢。
秋明掌上烛,我才发现天已经垂暮了。他剔了剔烛心,才抓起一把竹骨伞,和如明小和尚出门而去。空慧转头看了我好一阵子,才叹口气说:
我和你母亲是旧相识。
那夜,空慧竟然告诉了我一个关于我妈妈的隐情。夜里,躺在秋明的床上,想着空慧的话,心中极其烦躁,难以入眠。秋明在主持新年通宵颂经会,我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百无聊赖之际,打开手机玩俄罗斯方块。一开机发现,又是一打的短信,都是那个叫周扬的小子发来的。无一不是埋怨为什么一直关机。我想就那天我没能去参加他的邀请去剧院的原因,我还是很有必要给他解释一下的,毕竟作为一个陌生人,他为我冻伤了。我真的有点内疚…………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瓜葛。
我拨了一下他的手机,居然开着机。现在都零点了。我试着发了条信息问他怎么还不睡。他马上回信说睡不着。他反问我为什么现在开机,为什么也不睡。我说我很矛盾。
什么矛盾,他问。我告诉他,亚宁,就是我去世了的弟弟,他临终前要我把他的骨灰洒在我们幼时玩耍过的黄河滩上,可是我想让他睡在爸爸妈妈的身边,其实我本来想说的是空慧给我说的那个事情,但最终压在舌根下没有说出来,用亚宁的话题引开了。毕竟我们还只是陌生人,不论我多么想找个人倾诉,却也不至于这般冲动。
他等了好久才回复说,他正和雷子在一个寺院里让法师祈福祛病,他认识一个很资深的法师,我的问题他可以代我向那个法师咨询一下。最后他又说,他这次感冒出奇地凶,嗓子都给烧坏了,又给你联系不上,急都急坏了。
我对他的感冒并不太担心,因为我明白感冒是只纸老虎,来势汹汹,一旦退去也很快。我只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说的能解我愁烦的法师又是谁。我发信息问他:你在哪里。
信息刚传送,他的短信就过来:
我在相国寺。
4。冷眼
逃避不了那种纷扰
就只有抱着臂
以种拒绝的姿态
看生命的折腾。
缁华顿改,昔年红妆
也已经成了一种仰望的 遥不可急。
经白衣介绍,我到了刘涛的“天鹅饭店”工作。在天鹅里,是十分单调乏味的。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十分充实。
老板刘涛应允了我第一个月工资八百块,三个月后增加到一千五。分红另计。我粗略算了一下,如果真拿一千五以上,我本身花不到什么钱,那么把钱全部攒下来,足以对付得住亚宁每年万把块的学费;而亚宁自己的奖学金和他给人拍广告的外快则可以顾上他的伙食费用。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很受安慰,因为能把亚宁供应成材,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了。我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和依靠,我必须对他负起责任。
站在饭店二楼的简单卧室里,透窗向西看,是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轰轰隆隆的卷扬机和拌水泥机声让我感觉到人生就是不停工作、不断的付出,以及付出多少才能收获多少的淳朴理念。也许是我干活卖力的缘故,虽然刘涛并不指派给我太多的活,但我是看见活就去努力地干,因此博得刘涛对我的赏识。半个月来工资已经连涨三次,月底第一次薪水连基本工资带提成,竟然突破了两千。
发工资那天我自己是十分的兴奋,但另外三个员工似乎并不太高兴。姑且称他们甲乙丙。甲乙丙不是那种嫌钱少的不高兴,似乎是对这千把块钱压根没有放在眼里的无所谓的样子。刘涛请我们四个员工吃饭,饭桌上,他将钱码在我面前。我说谢谢刘老板。刘涛边开啤酒边说:以后你们谁都不许再叫我老板,叫涛哥就行。你们几个都是少见的好兄弟,来,咱痛痛快快喝一场,不醉不睡的啊。
几个人就喝到一处。我酒力不敌,勉强喝点就拒绝再喝。甲乙丙三人十分聪明,谁都不敢和涛哥对阵,就连起来轮流和他干碰,最叫狠的是小丙,他趁着涛哥喝得七八层时,竟然趁他不备,往啤酒瓶里掺白酒。然后他们三个喝的还是啤酒,涛哥喝的是白酒加啤酒,最容易让人过量的喝法。最终在同心合力下,终于将涛哥放倒。甲乙丙喝得也差不多了,纷纷离去,把我和涛哥丢在那里。
我把烂醉如泥的涛哥拖回他的卧室。他的卧室在饭店的地下室里,之前我是从来没有进去过的。当我推开卧室的门时,不禁惊得呆了。原来,这么龌龊的小饭店内,竟然有这么奢华的房间。红木的家具和高档的真皮沙发以及枝状吊灯,让人眼花缭乱;暧昧的红色床头灯开着,满屋子的红影,晃如闯进皇宫一般。
涛哥真的喝多了,他趴在一张镶银环的玻璃几上吐了满桌狼籍。等我将玻璃几上收拾干净了,又将他安置到床上,要离开时,他却从床上挣起来抓住我的手央求道:亚宁,亚宁别走了吧答应涛哥。
我说涛哥你醉了我不是亚宁,我是玉宁。他才手一松,头一歪,沉沉睡去。等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把空调开到最大制冷档还是热得受不了。更糟糕的是还没冲完凉,忽然却又停电了,连地面工地上也是漆黑一团,与平时夜里工地上雪亮的照明场面大是不同。一断电,刹时觉得热浪在黑暗里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刚穿上的短裤马上被热汗塌透,湿淋淋地粘在臀上,又湿又热又闷,像裹了块带血的热兽皮。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忽然想起来,楼顶的阳台上倒是一个好去处,这会儿那里肯定有凉气。
这是座三层的小楼。楼顶有个鸽子棚,热烘烘的粪馊味和羽臭味一阵阵地排山倒海。可是这里总比在房间里蒸着好受。当我上去,店里其他的三个店员甲乙丙已经在上面了。在黑夜里他们谈着话,我正要上去和他们打招呼,忽然因他们的谈话内容而不敢上去了。站在楼梯上,露出半个头,僵在那里。
他们在闷热的黑暗里抽着烟,烟光一明一灭,我看见小甲的脸色十分难看,只听他说:瞎子都看出来了,涛哥还是对亚宁那小子上心,不然不会对他哥那么高看!涛哥得不住亚宁,看来要想方设法把玉宁搞到床上去。我说咱哥几个要是不把玉宁整倒,往后咱几个就别想从涛哥这得一丁点的好处!
小乙插了一嘴:我看亚宁他哥不像是咱们圈子里的,和亚宁那烂货好像还不一样嘞,我看涛哥这回未必能得手。能得手他刚才还会放玉宁回去?
小丙嗓门尖尖的,说起话来,听上去酸酸的:切!有咱几个,涛哥还想着那个烂货,真实丫就没把咱哥仨当人看…………放在场子里咱哪个不是红牌?巴巴跑到这兔不拉屎的地方陪他他还不知足呢,切!
他们说的什么我没有全部听懂,却能听出个好歹话来。正当我准备转身下去时,有人在我背后轻轻拍一下我的肩,吓得我险些叫出来。那人轻轻嘘了声,也静静立在楼梯上听他们嚼舌根。我能肯定那是涛哥,因为他身上那股刺鼻的酒精味。我只是奇怪,涛哥不是醉得不省人事了么。
小丙嘿嘿笑了笑说:估计一会儿涛哥还得找咱,刚才我往涛哥酒里面放了点药,他既然不要玉宁,药劲上来,他不还得找咱呀!嘿嘿。小乙也嘿嘿干笑了两声说:我说涛哥装的也蛮像的,明明想勾引人家玉宁,还装得大醉,提前支开咱,结果怎么样,心计白费了不是,哈哈。。。。。。小甲忙说你小声点估计玉宁这会还没睡。。。。。。
就在这时,涛哥身上的手机不是时候地响起来,小丙尖叫着掐灭烟头。涛哥啪的一下把手机重重摔在水泥的楼梯上。他敲敲楼梯的钢管扶手,冷冷说:
“都给我他妈的滚下来。”
小甲他们三个不知怎的就调走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随即,店里面又进来三个店员。他们从气质和打扮上来看都不像打工仔,倒更像公司的白领或者大学生,因为他们身上和甲乙丙一样有着很好的气质,譬如不怕生人、遇事从容不迫、善于言谈和少许的清高,这是打工仔怎么也学不来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个叫小五的。
小五是个记忆超强的男孩子,不论有多少顾客,不论报多少菜,他都没有出过乱子。他最绝的还是算帐从来不用计算机的,据说他从小就练习珠心算,是个神童似的人物。只是他和我极其合不来,因为上次因为我而被赶走的小丙,是他的一个好朋友。
我们开始只是互相不对脾气,后来矛盾开始激化。我不想惹事生非,但是抵挡不住他的刻意挑衅。终于在那次,矛盾全面爆发。那是一次我给客人上菜时,在收银台里面的小五似乎无意伸了伸腿,将我绊了个趔趄。我手中的胖头鱼汤便点滴不漏地泼洒在一个胖秃子头上。这个秃子曾有几次将我当成亚宁还动手动脚的给我骂过,这次他终于得了逞,跳起来杀猪般地叫。这时,小五才风姿万千地从台里走出来,向客人又是陪不是又是道歉,还连连埋怨我不小心。等涛哥赶过来时,没有人不当面夸小五。
真会演戏!我明白这种风度翩翩和诡诈心计的有机结合我是学不来的,便主动向涛哥辞职。涛哥也不甚挽留,却给推荐另外一份工作:去西郊的“夕阳农场”帮邱小玉种菜。工资还由他发,条件是每个周六带小玉一起回来吃晚饭。
见到小玉时,我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土人”了。毕竟徒步走了三四里的尘土飞扬的土路,时不时还被从身边飞驰而过的运砖和沙土的大卡车扬一身一脸的灰。站在六号棚外喊了一声,就有一个女孩子钻出来,一双眼睛很明亮,头上裹着一条毛巾,长长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乍看之下,和那些农村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只是眉目间多了一些灵动和精致。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亚宁!
然后就跑上来,把一个湿热的身子投到我怀里。当她的手缠住我的头时,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触电一样,一种酸麻一下子从指尖窜到心脏。
亚宁,你哥哥不是要来么,他人呢?!小玉两支胳膊围住我脖子,娇嗔地撒娇,一张脸把我的头发拱成了鸡窝:看看你剪的这个偏分发型,难看死了,以前那种长碎发多正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