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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时节,白茫茫的芦苇满山满谷,纯净清雅的洁白有别於夏季俗丽的艳态。
位於嵩山的少林寺,从前山後院里放眼望去芦芒齐放,只见微风轻拂,白芒如浪,显得秋意盎然。偌大的穹苍下,尽是飞花连天的景象。
唯一例外之处,在後山随风款摆、摇曳生姿的芦苇丛中,赫然出现一团大黑点,大剌剌地跌落其间,极煞风景。
仔细一看,那团黑点原来是个浑身脏臭、衣著污黑、睡得正熟的少年,他以蓝天白云为被,以遍地白芒为床,不受拘束的大字形睡态是何等悠哉啊!管他天地间的时序交替颜色变幻为何,他老兄觉得睡觉最重要。
突然,从远山的烟岚中飘过来一名白衣女子,她轻盈的体态、柔美的容颜、巧目笑唇,一如山中精灵。
女子缓缓飘近他身旁,认真的眼神流连於他周身上下,最後定在他灰头土脸的俊俏五官上,然後她掩嘴浅笑。
他继续呼呼大睡,尚未察觉有人靠近。
那女子似是有意扰人清梦,弯下腰贴近他的耳朵呵气。
他伸手抓抓自己的耳朵,同时翻了个身,侧蜷成汤匙的形状。
那女子见状,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声音。
她不死心,随手捡起一枝芦苇花朝他的鼻子轻轻搔弄著。
霎时,平地响起一声雷似的,「哈啾——!」他酝酿了许久的喷嚏终於一吐为快,而且随之喷洒出来的大量口水不偏不倚地喷在那位笑靥潋滟的女子险上。
忽地,不远处有人大声喊叫:「烂泥巴,你在哪儿?」那声音由远而近,惊扰了女人对少年的戏弄。
女子藏起笑容,直起身,转向大呼小叫的来人。
缩成汤匙状的少年仿佛也听见有人高喊著他的名字,正想应声,却碍於睡虫尚未喂饱,只能张著双唇圈成小圆饼状,发音有些困难。
「我在这儿!」少年挣扎良久,终於出声了。
可是那声音……清脆娇柔,宛如黄莺出谷。
少年倏然惊醒,伸手深了探自己的喉间。他的声调怎地变了音,像个姑娘家似的?!
那绝不是他的嗓音。究竟是谁在代替他回话呢?
嘎!他猛地抬起头,看见身旁竟伫立著一位白衣飘飘的女子。
惊吓之馀,泰半瞌睡虫几已逃之夭夭。
正想开口询问那女子为何代他应声,又听见癞痢头的粗哑嗓音传来。
「烂泥巴,你躲哪儿去了?」寻人的声音被秋风吹得断断续续。
被唤为烂泥巴的少年起身准备向癞痢头表明自己的所在地时,只见那名背向著他的白衣女子又说话了。
「癞痢头,我在这边的芦苇丛里睡懒觉呀!」那嗓音轻柔婉约,如翠堤春晓般安适明净。
这回烂泥巴可连口都没张开半下,由此确定刚才回癞痢头话的肯定是这名穿著白衣的陌生女子。
少年不禁搔头苦思,不解地想:他才叫烂泥巴不是吗?那人为何多事插嘴,抢著替他回话。莫非这名穿著装扮素净清丽的女子也叫烂泥巴?
不会吧!虽没瞧见她的正面,可光看她那可人的背影,理该配个气质高雅的名字才是。
哪像他是烂泥巴命,浑身上下没一处乾净,只配在柴房炉灶旁打滚,所以师父替他取个烂泥巴的名字,好像也是天经地义的。
烂泥巴非常纳闷,揉揉惺忪睡眼,望著背向他的白衣女子。
「喂,你也叫烂泥巴吗?」他小心谨慎地用食指抵了抵那女子稍嫌瘦削的细肩。
女子听见有人唤她,徐徐地回过头来,望著烂泥巴笑颜以对。
只见烂泥巴惊惧万分地大叫:「天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的五官因惊讶过度而扭曲变形,就像水塘边经过风雨肆虐後的一坨烂泥巴。
那女子见状并不著急,只是笑得更灿烂,促狭地对著他变形的俏脸说道:「傻丫头,别慌,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呀!」
「烂泥巴!烂泥巴!」癞痢头推了他两下,试图叫醒他,连带地振动了一身的肥肉,很少有和尚能吃成像他那麽圆胖的。
烂泥巴大叫:「不可能!不可能!」倏地睁开紧闭的双眼,显然是从恶梦中惊醒,挥舞著双手像是想抓破恶梦一般。
「烂泥巴,你醒醒啊!」癞痢头蹲在一旁,更用力地摇晃烂泥巴瑟缩成一团的身躯,可是越摇他缩得越厉害。
烂泥巴慢慢的集中焦距,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一颗长满臭疮的小光头,他就是癞痢头。
「你在说什麽不可能?」癞痢头又推了烂泥巴一下。
烂泥巴瞧都没瞧癞痢头一眼,迳自四下梭巡。
「烂泥巴,你在找啥?」癞痢头也跟著左顾右盼。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穿著白色衣衫、笑容诡异的、女的烂泥巴。?」他抓著癞痢头逼问。
癞痢头被问得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哪有什麽穿著白色衣衫、笑容诡异的「女的烂泥巴」?!
「我只看到一个穿著邋里邋遢、满头乱发的烂泥巴。」他没好气地回答。
「在哪儿?快告诉我她在哪儿?」
「还问在哪儿?除了你,谁有那等功夫能个把月不洗身,等著发臭发烂;又除了你,咱们少林寺谁有那个荣幸蓄了满头乱发来养虱子?」癞痢头边甩掉烂泥巴的双手,边掩鼻站得离他远些,好似怕烂泥巴身上的恶臭透过那双手传染给他。
「对啊,你现在所推崇的这个烂泥巴是“我”没错,可是……」他又东张西望。
「可是什麽?」癞痢头快不耐烦了。
「可是刚才明明有一个“非常乾净洁白”的“女烂泥巴”她就站在你现在的位置跟我说话。」他不死心地拨开被癞痢头压扁的芦苇,看她有没有躲在那儿。
癞痢头认真地聆听烂泥巴所讲的每一个字,却发现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麽。
他摸了摸烂泥巴的额头。「怪了,人又没发烧,怎麽讲起话来癫三倒四的?」
「不可能,如果那一身洁净无尘的衣裳穿在我烂泥巴身上,我肯定受不了那麽乾净的气味,早就昏倒在地了,怎麽可能还笑得出来?」他还在自言自语。
眼看烂泥巴已经无法自拔了,癞痢头只好接著他的话尾问道:「你怎麽知道那个很乾净的女烂泥巴也叫烂泥巴呢?」
「因为她贼贼地笑著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呀!。最可怕的是,她那张脸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就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大可怕了。」他用手抚平手臂上竖立的寒毛。
瞧他说得跟真的一样,癞痢头不屑地说:「唉,烂泥巴,你再这样一天到晚作白日梦,就别怪师父不帮你剃度,毕竟咱们少林寺可不能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嘿!癞痢头,你可别说话伤人,少林寺的伙房由我烂泥巴掌厨,你们大可放心地吃。别说一粒老鼠屎了,就连一小只米虫我都能明察秋毫地把它揪出来,所以我煮的粥绝对卫生可靠。」烂泥巴说得理直气壮。
天呀!这个小蠢蛋简直不可理喻。癞痢头一迳地摇头叹气,世上最可悲的莫过於连自己是老鼠屎都不自知,还能将它曲解成伙房的卫生问题,这个烂泥巴的确值得同情。
「癞痢头,你该不会在今天的早粥里吃到老鼠屎了吧?不可能啊,难道天底下有比米虫更小的老鼠屎吗?还是它的形状……」烂泥巴滔滔不绝地追究老鼠屎的问题。
癞痢头差点气结。「烂泥巴,够了!别管老鼠屎了,都怪我不好,比喻不当,求求你快回去烧饭吧!大夥都等著开饭呢!」若让烂泥巴再继续胡言乱语下去,他铁定会从这半山腰跳下去,宁死也不听蠢蛋讲蠢话。
在少林寺里待了十几年,烂泥巴依然没啥地位,连想剃度都没人要帮他剃,整日与柴火木炭为伍,莫怪他浑身灰头土脸,把一张秀气清丽的脸庞给遮了大半。再依他理解老鼠屎一事的程度来看,只怕连大字都不识几个。
那癞痢头可不同了,讲起话来自视甚高,在少林寺里像他那样的小光头何止百人,但光是剃度为僧这件事他就强过烂泥巴太多,足以在烂泥巴面前神气活现了。
「是你先说别让一粒老鼠……」烂泥巴仍是不解癞痢头为何突然气成那样。
「烂泥巴!」癞痢头快要抓狂了。
「好好好,不说了,回去烧饭就回去烧饭嘛,凶个什麽劲儿。」他起身,拍了拍沾在衣衫上的白芦花,瞪著两颗滴溜溜的大眼睛!
他还是不明白,讲老鼠屎有啥值得生气?真的不小心吃到时,吐出来就好了嘛,难道癞痢头会笨到将它吞下肚不成?
癞痢头转身往山下走,一副懒得理人的姿态。
「喂,癞痢头,你到底有没有看到一个白皙乾净的「我」?」他仍没忘记先前的疑惑,又问了一次。
若不是看在平时烂泥巴偶尔会「走私」伙房里的东西给他吃,把他喂得白白胖胖的,癞痢头早就毫不犹豫地将烂泥巴丢下山谷去。这等蠢蛋活在人世只会浪费粮食!算了,反正烂泥巴的食量像只小猫似的,再浪费也浪费不了多少,把自己吃得瘦巴巴的,不像他那麽有口福。
「你别痴人说梦话了,快回伙房去!」那怒吼声在山腰间不停地迥荡著。
「癞痢头,你吃了炸药是不是?说这不行,问那也不行。哼!以後别到伙房来找我要好吃的,别以为只有你会生气!」怒火冲天的烂泥巴头也不回地往山下奔去。
哇!这下可惨了,烂泥巴一旦火大了,往後他的五脏庙可没人祭拜,那怎麽成?
「嘿!烂泥巴,明天我要下山化缘,你如果腾得出时间就让你跟来,怎麽样?」他知道烂泥巴打小就住进少林寺,至今还没下过山,这点甜头铁定可以教他回心转意。
原本迎风狂奔的烂泥巴闻言,连忙紧急煞车,结果冲力太大,整个人向前仆倒,连滚带翻地跌下山,直到被一块巨石挡住才止住跌势。
他倏地爬起来,不顾身子撞上石块的疼痛,翻个身往回跑,直奔癞痢头面前。
「师父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别骗我哦!」他伸手指著癞痢头的鼻子说话,难掩兴奋的」语气。
他们两人差不多时间进少林寺,而癞痢头早就剃度为僧,也下山好几次了;反观烂泥巴却还窝在伙房里与那些柴米油盐为伍,甭说是剃度为僧,就连少林寺的大门也没离开过半步。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太笨了,师父不准,或许是担心他下山便迷了路吧。
因此,癞痢头常听烂泥巴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剃度为僧,成为真正的少林寺弟子。如果还能再贪心一点的话,我希望有机会下山化缘,开开眼界。」
他虽不能代师父操刀,为烂泥巴行剃度仪式,但他可以偷偷带烂泥巴下山化缘,反正多一个人手能多化个几文钱也是好的,只要不让师父知道便行。
「那伙房里的好东西……」癞痢头的痴肥不是没有原因的。
「没问题,一言为定。」烂泥巴竖起小指头打算和癞痢头勾勾手。
「求求你,别幼稚了,都长这么大还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走了啦!」真是没救!最後那句他没说出口,怕烂泥巴又翻脸不认帐。
「会幼稚吗?咱们以前不是常这样勾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