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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十三进屋点亮了灯盏,文帝见贺敏之昏昏睡着,脸色惨白近乎透明,嘴唇全无血色,瘦得下颌尖削,说不出的脆弱无辜,不禁心痛,坐到床边轻抚他的脸颊,吩咐道:“徐延,赶紧调几个能干的宫女过来,聂十三想必也不会照顾人,这么一个家,竟一个下人也无,敏之真是太苦着自己啦。”
徐延答应着出门。
聂十三低声问道:“您是他舅父,为何他这么些年都流落在外?”
文帝苦笑道:“皇家宫墙重重叠叠,秘密本就多。”
凝视着灯光,缓缓道:“敏之的身世,自是不能公开,连提都不该提……可能太寂寞了,也憋得太久,今晚我却想跟你说说。”
“敏之的母亲是安和公主,也是我的五妹,小名叫做丹鹤。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感情……很好。”
目中尽是沉缅往事的柔情。
五月的榴花,雪白的衣衫,明媚清妍的笑靥,情致缠绵的泪痣,午后共读一卷晚唐的词,拿起画笔为她绘一幅小像,私自出宫分吃一串冰糖葫芦,荷叶深处执手相对的甜蜜和恐惧……
聂十三也不催促,只默默等着,不知过了多久,灯芯哔剥一声,闪出一朵哀婉的灯花,文帝惊觉,轻声叹了口气,续道:“我当太子时,西州慕容氏屡屡作乱,铁骑几乎无敌于天下,其时我几位兄弟是拥兵王爷,掌有军权,对皇位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下,丹鹤自请和亲燕亦。”
“她是为了我……”
“金枝玉叶沦落异族,丹鹤以一己之身,消弭了一场战争,换来大宁十数年的太平,也给我时机平息了内乱,挽救了千万百姓的性命。”
“她别了故土,与相爱的人生生离别,却使得宁国无数女人避免失去亲人爱人的痛苦。”
“人说帝王无情,却不知也是逼不得已,动不得情,我这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让五妹远嫁,做了无情之人。”
“十年后她就病亡了。”
“生不能聚首,我却盼望她的魂魄能够回来,宫中丹鹤苑,我一直留着等她……”
聂十三心肠素来坚硬,听了文帝这番话,却不禁黯然神伤。
已不必再问当年安和公主与之生离的爱人是谁,想必她自请和亲,也是为了割断这段不伦之恋。
既不能相守,于是成全,成就爱人的皇图霸业之心,保全一个万民安居的宁国——安和公主,不负“安和”之号,果然奇女子。
只是这段宫廷密事,不知贺敏之知不知晓,想到此节,聂十三心中一惊,忙转眼看去,只见他紧闭着眼,眼角却不断有泪珠滑落,渗入发间,转瞬消失。
文帝伸手抚摸贺敏之的头发,手势里是不尽的怜惜,声音却又是无奈的冷酷:“七年前我灭了燕亦,慕容之恪和慕容之悯兄弟却漏网逃了,慕容一族铁血嗜杀,不擅治国,于复国一念却极是执着,这两个皇子流落民间,于宁国始终是个遗患。”
“敏之就是慕容之悯,是五妹的孩子,却也是慕容氏的余孽。”
“所以,他只能是贺敏之,我永远都不能认了他,一旦身份败露,就是杀身之祸。”
文帝凝视着贺敏之,说不出的苍凉:“敏之,你可都听见了?我这一生,注定是欠了你们母子。身在帝王家,有种种身不由己之处,你……原谅舅父吧。”
贺敏之睁开眼,被泪水洗过,分外明净而多情的眼:“皇上,去年南疆大案时,您答应过要赏我,当时我没想好,现在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一声“皇上”,听得聂十三心痛如绞,贺敏之终是彻底没有了亲人。
文帝微闭着眼,脸上闪过痛楚,却也有一丝宽慰:“你要什么尽管说,我一定答应。”
贺敏之微微一笑,声音虽低弱,在夜阑人静之际,却清晰异常:“聂十三原姓江,是四年前被满门抄斩的临州江家的公子,我当时救下了他,请皇上恕了他的罪,从此不再追究。”
文帝沉吟半响:“可是劫了茶纲的江家?大理寺可以案卷可查?”
贺敏之答道:“临州府上报的文书说人犯俱已处决,大理寺早已封挡入存。”
文帝道:“一人犯罪,祸及全家,也是朝廷的法度。但你既然说了,那便恕了他。”
看向聂十三:“回头先封你六品带刀侍卫,敏之身为大理寺丞,身边添个护卫也不为过,上次你不愿为官,现下敏之身边没个可靠的人,你就当为他效力罢。”
又笑道:“听说你已是宁国第一剑客,原来竟是白鹿山盛赞的江慎言,难怪。”
聂十三谢恩,只觉得文帝看着温雅如春风,却连江湖中事都尽皆有数,不由心中暗惊。
一时徐延已经回来,文帝起身道:“明天我吩咐御医过来给你看看,好好休养,过些日子我再来探你。”
走到门边却听贺敏之叫道:“舅父……”
静夜里听着尽是凄怆。
聂十三忍不住咬住了唇。
文帝回头,目中射出深刻的感情,贺敏之却垂下眼睫:“多谢皇上关怀。”
月光下,聂十三看见文帝脸颊处有一道亮的泪痕。
文帝走后,聂十三正不知该说什么,贺敏之已嘻嘻笑道:“趁着他有些歉疚,替你先脱了罪,这样我日后死了,你也不用担心身份暴露,清清白白的,多好!”
聂十三却道:“不要难过。”
贺敏之奇道:“什么不要难过?”
“他不认你,你还有我,不要难过。”
贺敏之狠狠的瞪着他,聂十三觉得这个眼神像极了失亲的小狼,凄绝而惶恐,却又是不容靠近的倔强。
两人登时沉默。
突然聂十三的肚子咕噜一声,有些尴尬,搭讪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贺敏之笑道:“你肚子第一次叫的时候。”
兴致大起,正待再出言讥讽几句,却不提防自己肚子也咕噜一声。
两人面面相觑,忍不住相视一笑。
方才压抑悲凉的气氛登时被冲淡。
聂十三问道:“你还想睡吗?”
贺敏之哼的一声:“我想吃饭。”
聂十三顾左右而言他:“我扶你起来坐会儿,先烧点热水给你喝。”
说着抱起他,只觉得轻若无物,手臂被他薄薄翘起的肩胛骨咯得有些发痛,心中一酸,让他靠着床头坐着,贺敏之却已毫不留情的笑道:“你在外面闯荡这么久,难道还不会做饭?”
聂十三想了想:“我去年在草原学会了烤羊肉吃……”
贺敏之嗤之以鼻:“那这些天咱们吃什么?烤白米吗?”
“……我学着做。”
“你敢做我都不敢吃。”
“总会有办法让你吃……”
聂十三金口玉言,话音未落,院门已被推开,“办法”主动送上门。
来的是两个看着就很伶俐能干的姑娘,窄窄的袖子,白生生的脸,关键是,手里都提着一个食盒。
徐延一向细致入微,派人过来也就顺便吩咐带了食物。
进屋后,一笑有个酒窝的小姑娘请安道:“徐总管吩咐我们来伺候贺大人和聂大人,我叫暗香。”
另一个小姑娘,笑起来鼻子有些翘,分外娇俏:“我叫盈袖。”
贺敏之笑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两位姑娘模样生得好,名字也好。”
暗香盈袖格格娇笑,心想这个贺大人真是亲切风流,在这里比在宫中有趣多了,不由心中欢喜。
聂十三却盯着食盒,突然开口:“里面都有哪些吃的?”
暗香打开盒盖,只见食盒做得十分精巧,分了两层,下面一层包着火炭作保温用,上面一层是两碗燕窝鸡粥,一碟枣泥糕、茯苓饼、桂花千层糕等点心,热气腾腾;另一个食盒里是一只撕开的风鸡,一盘切好的五香牛肉。
贺敏之大喜,顿失矜持:“盈袖,喂我吃粥。”
盈袖巧笑倩兮,端着一碗粥正要走近,一只修长、有力、指关节微突、肌肤紧致的手以一种极为巧妙的手法,夺去了碗——如果是鹿鸣野亲临,也会盛赞聂十三这招折梅擒拿手使得妙到巅毫,青出于蓝。
聂十三淡淡道:“天色将明,两位姑娘不妨先到后院房中稍事休息,这里就不用伺候了。”
语气虽淡,却有种不容抗拒的力量,而暗香盈袖年纪不大,在宫中却已待了好几年,自会察言观色,看一眼聂十三,再看一眼贺敏之,立刻做出决断,齐齐施礼出门。
贺敏之苦笑。
第十七章
聂十三端起碗,舀起一勺粥:“吃吧。”
贺敏之寒着脸:“你怎么不吃?刚才肚子叫得跟打雷似的,非要赶跑她俩,现在我倒要看看聂大侠挨饿的模样。”
聂十三只说了六个字:“你吃完,我再吃。”
贺敏之知他素来说话算话,怕饿坏了他,只得张开嘴一勺一勺的吃光一碗粥。
聂十三的动作极尽温柔,带着种失而复得的珍惜和小心翼翼。眼眸乌黑的流转着,不见锋利,只见平静的喜悦。
喝完粥,又喂贺敏之吃下一块枣泥糕,用井水漱了口,这才自己吃饭,却风卷残云一般,把风鸡和牛肉吃得干干净净。
收拾完毕,拉了椅子坐到贺敏之对面,直接问道:“你中的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谁下的?有没有解药?怎么发作的?还会不会发作?”
贺敏之叹道:“你是杨陆附体了吗?我怎么感觉是在大理寺过堂?”
聂十三抿着嘴,下巴的线条有些利落的强硬,一双眼凝视着他。
贺敏之静默片刻,直视着聂十三的眼睛,缓缓道:“我中的毒叫做黄泉三重雪,燕亦宫中的慢性奇毒,无药可解。中了这种毒,最多能活二十年,三重雪的意思就是会发作三次。嗯,现在已经发作两次了。”
神情有些淡漠:“七岁的时候,母亲死了,父皇命大妃抚养我。慕容之恪是大妃的亲子,那时就给我下了黄泉三重雪,我竟一直不知道,还把他当好大哥一样看待。”
“十二岁那年城破,父皇那时已经知道慕容之恪容不得我,死前把玉玺金印交付给我,想着靠这个让他饶过一命,谁知他等不及我交出玉玺,一掌打伤我的气府,全身经脉也都被震散,引发了黄泉三重雪的第一次发作。”
突兀的笑了笑,续道:“他很开心的笑着说五年前就给我落了毒,骂我是宁国的杂种,玷污了慕容氏血统的尊贵和纯净,他正准备杀我搜出玉玺时,国师拔列千里拼着挨他一刀,救下了我。”
“拔列千里就是贺伯,母亲曾有恩于他,他答应过要护我一辈子。我们躲开宁国军队,逃出了城,我身受重伤,三重雪发作,命在顷刻。贺伯同你一样,用自身的真气为我压制毒性。”
说到贺伯,眼睛里有压抑不住的悲伤自责:“可惜他的真气却不是至刚至阳的路子,虽然救活了我,却也遭到真气反噬,贺伯原可以长命百岁……他是为了我死的。”
聂十三轻轻握住他的手。
贺敏之转眼看着灯盏,看着那簇温暖的小小火苗在晨光中逐渐淡去,说道:“伤好后,我决定回宁国,毕竟活着的亲人都在宁国。怕慕容之恪再找到我们,便打定主意,入朝为官。”
“贺伯让我发誓,若是有一天,慕容之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