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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十三拔起筷子,衣袖轻拂,长鞭飞回那名侍卫手中。也不看太子一眼,径自落座,很专注的吃着河豚,吃得很快,却丝毫不显粗俗。
举座皆惊,太子的脸好比开了染料铺子,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红里透着青,白里发着紫,握着拳,咬着牙,却找不到机会发作。
莫太微怔怔看着聂十三,觉得这个俊美而冷静的少年似足了一头休憩中的雪豹,安静着却仍然让人感觉得到那份潜伏的危险。
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剑,锋芒深邃的激起了他幽并游侠的遥梦,莫太微不禁略有几分怅然和向往。
一时傅临意大声笑道:“莫大人这酒席吃着有些嫌素。”
莫太微哪有不明其意的,即刻笑着令重金请来的一班歌舞姬人陪酒。
八名舞姬身着鲜红薄纱跳着从火莲部落传来的绚波,这种舞节奏欢快,舞姬们腰肢扭动,媚态横生,大合傅临意的胃口,不停叫好。
舞毕,一青衣歌姬手挥琵琶,唱一曲前朝苏学士的明月几时有,唱罢,又唱一首辛幼安的青玉案,声音犹如山泉一般潺潺流过: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听到最后一句,聂十三偏过头,凝视灯光月影里的贺敏之,见贺敏之正侧着脸,眼眸微抬,斜睨着自己,当下微微一笑,黑宝石似的眼睛似乎融进了所有的星光,流光溢彩,贺敏之立刻垂下眼睫,盯着手里的一杯竹叶青,嘴角却漾起一丝笑。
月在中天,贺敏之举杯饮尽杯中酒,笑道:“太子殿下、莫大人,今夜元宵,下官本不该败兴,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却是不敢耽误案情,我这就去牢里问问人犯的口供。”
莫太微一愣,看太子一眼,道:“贺大人何不明日升堂时再问?夜色已深,不如早些休息。”
贺敏之叹道:“明日忙得很,没空问。下官这便先行退席。”
太子正待说话,傅临意已笑道:“也是,贺大人因公废私惯了的,一贯的无趣。咱们别搭理他,接着吃。”
贺敏之带着聂十三退席,直奔临州重狱而去。
张祥正无聊,把火炉烧得旺旺的,跟几个兄弟把一枚枚小炮竹点燃了丢到牢房里炸一个女囚取乐。那女囚衣不蔽体,胸部半露,惊惶之下,在狭小的牢房内挣命逃窜,只把张祥等人乐得直叫唤。
一个唤作王四的狱卒极是机灵,突然捅了捅张祥,陪笑道:“头儿,似乎有人敲门。”
张祥侧耳一听,果然有轻轻的敲门声,骂道:“大半夜的,敲你娘的牢门!”
一边让王四开门瞧瞧去。
王四披上外衣,开了门,见两个年轻人静立在门外,放下了心,想着多半是来探监的,粗声吼道:“干什么来的?重狱可不是闲杂人等随随便便来的地方!”
身着银狐裘的年轻人笑得十分温文:“下官是大理寺丞贺敏之,麻烦这位差爷了。”
第二十三章
临州重狱原是个大院子,厅堂也有些刑堂的意思,烧着几个火炉,设着诸般刑具,墙上挂着皮鞭、夹棍,顶上垂下铁链,地上立着几个木架,木架上隐有紫黑色的血迹斑斑。
透过火光,只见两边一顺溜的一间间牢房,三面都是厚厚的石墙,一面钉着碗口粗的木桩,甚是森严。
贺敏之坐在厅堂里的木椅上,聂十三立在一旁。
张祥看了聂十三出示的腰牌,知是大理寺六品带刀护卫,又想起前几天殷夫子说靖丰要来一位贺大人复查睿王谋逆案,确认无疑,忙下跪请安。
王四想着刚才有些冒犯,垂着头不敢言语,张祥却觉得这位贺大人似曾相识,而聂十三虽神情漠然,更是让自己芒刺在背,仿佛前世的仇人索命来了。
贺敏之笑道:“五年不见,张大哥已是狱正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张祥忙抬头笑道:“大人见笑了。”心下琢磨,五年前可曾见过这两人。
看到火光下贺敏之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右眼角下一颗小小泪痣,登时冷水淋头:“你……你是那年……”
猛然看向聂十三,聂十三已长成高大少年,面容身形都看不出当年秀美孩童的样子,但那双眼睛却是一直未变,纯黑得不掺一丝杂色,清醒得近乎冷酷,兽一样静,瞳孔却缩成细细一条线。
一时双股战战,惊怖欲死。
噗通一跤坐倒,裤裆中渐渐有水迹蔓延开,竟已尿了裤子。
这个张祥,折磨人从不手软心寒,一旦自己祸事临头,却是比谁都胆小懦弱。
贺敏之一笑,也不理他,指着王四:“辛苦这位差爷带我们去看看檀轻尘。”
顺着昏暗的甬道往里走,鼻端尽是血腥气,汗臭味,甚至有腐烂的气息。
火把光亮中,狱中的囚犯一个个衣衫褴褛,污秽不堪,看到火光,有人醒过来瞪着眼,眼神却已丝毫没有活气。
监狱本就是活人的地狱,一入重狱,便是活人中的死人。
在甬道尽头的一间牢房里,薄薄一层稻草上卧着一个人影,王四低声道:“这位就是睿王爷。”
贺敏之点头,示意王四离开,王四殷勤的点起石壁上的油灯,方自告退。
檀轻尘已被惊醒,靠着石壁端坐着,冲贺敏之微笑。
幽黯霉湿的监牢里,檀轻尘却像身处繁花似锦的春光下,神态自若。
着一身染血的囚衣,却从暗处寂静的透出风华气度,风华不掩,气度不减:“清筝向明月,半夜春风来。敏之,三年不见,你可安好?”
深情款款。
贺敏之刚待说话,聂十三已冷冷道:“檀师兄,要吟诗也不急于一时。十五和我都很好,现在不好的人是你。”
檀轻尘苦笑:“小师弟,说到焚琴煮鹤,天下人再没有比你更擅长的。”
说到焚琴煮鹤四字,心中突的一动,细细端详聂十三,三年不见,他已完全长成,俊美而强悍,卓然挺拔;再看向贺敏之,面貌倒并无大变,只脸颊褪去了一些圆润,下颌尖削了些,五官线条越发清晰,似微微抱恙,却入骨的风流。
正想出言试探,却听贺敏之问道:“你的供词是怎么回事?”
檀轻尘不言,只从袖中伸出了右手。
石壁油灯火焰轻吐,月色从监牢斜上方一小小天窗流进。
檀轻尘的手掌呈刀型,手指优美修长,指尖圆润,当日月下初见,他手指划过琴弦,就如同一幅画。
而此时,这只堪称完美的手却少了拇指,只余一个丑陋不平的、泛着黑、流着脓血的伤口。
大圣遗音琴,从此寂寞。
贺敏之只觉得喉头被棉花堵住也似,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必询问,已知檀轻尘供词上的指印从何而来。
聂十三动容道:“七弦心琴……”
檀轻尘淡淡道:“这等惑人心术的功夫,废了也罢,也算是当日伤了敏之的报应吧。”
贺敏之咬牙问道:“太子还伤了你哪里?”
说着仔细打量他。
只见檀轻尘面色苍白,五官一如既往的尊贵完美,瘦了许多,四肢却都好端端的尚在,当下略松了一口气。
又见他盘腿坐着,一双脚却是裸露在外,未曾穿鞋,脚背肌肤已经冻伤裂开,青紫流脓,贺敏之心中微惊:“脚怎么了?为什么不穿鞋?”
檀轻尘眉头微蹙,嘴角却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太子怕我逃走,过堂时吩咐用火炭将脚底烫烂了。”
贺敏之怒极之下,反倒冷静下来,问道:“你这案子,疑点甚多,燕夜来的供词和指印我看了,倒是没有破绽。”
檀轻尘见他立即扯回案情,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逝,低声道:“燕夜来,原是我对不住她。”
“半年前,蝶楼暗杀我,派来的杀手就是燕夜来。我……爱惜她的容貌,便留下了她,纳为侍妾。她对我心有恨意,所以……”
贺敏之打断道:“檀轻尘,我没心思听你扯谎。”
见他微微一震,冷笑道:“你说到燕夜来时神情不定,我在大理寺听审三年,人犯撒谎的种种神态早就一清二楚烂熟于心,又怎会看不出来?”
“你十四王爷睿亲王,生平见惯了各色美人,又不是未尝荤腥的急色鬼,这个燕夜来再美,也不至让你强留为妾,以致她借机报复吧?”
“你不说实话也不打紧,我总会审出来。”
檀轻尘笑容古怪,似伤心又似隐忍,静了静,道:“燕夜来与我一战后,未能杀得了我,反倒对我情根深种。我的确是沉迷于她的容色,纳了她,但……一直未圆房,到现在她还是处子之身,她心怀怨恨,以为我是戏耍于她,此次青辰教一事,便为太子所用,攀诬了我。”
贺敏之听到“处子”二字心中一凛,已捉到供词中的老大破绽,登时大喜。
看向聂十三,笑道:“江湖女子,果然性烈,只是爱不得便往死了恨,却是害人害己。”
聂十三若有所思,道:“燕夜来行刺檀师兄,苏缺杀你,难道蝶楼竟已被太子所用?”
檀轻尘蹙眉道:“燕夜来行刺的时间,正是我封睿王之后,想必太子也未曾料到我会纳了燕夜来,这番借她为伏子,也是顺手凑巧。”
叹道:“算我对不住她。”
贺敏之笑道:“咱们这位储君,毫无克己之能、容人之量,只落得个待人残忍,幸好手段虽狠,头脑却是笨的,行事更是草率可笑错漏百出,这案子,原是好翻得很。”
说罢起身,却忍不住疑道:“檀轻尘,你既爱燕夜来的容色又不与她行房,你是不是不能人道?”
看着贺敏之和聂十三身影消失,檀轻尘一笑,月色下分外邪气危险:“敏之,以后你会知道我是不是不能人道……”
檀轻尘素来不着急,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谋取。
许多事情,尤其是自己所求的事情,都需要等待和忍耐。
然后,精心策划,完美操控。
贺敏之与聂十三走过甬道时,只听一监牢里传来女子的歌声,反反复复,只是两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低回婉转,如诉如慕。
在这静夜的监狱里,分外动人心魄。
聂十三怔怔的听了片刻,开口道:“越人歌。”
贺敏之叹道:“是啊,是个痴心女子。”
心思一转:“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莫非歌者就是燕夜来?”
说话间已走到歌声所在的牢房。聂十三点燃石壁上的油灯。
灯光映亮了女子的容颜,两人不禁微微吃惊。
那女子无疑是个出色的美人,纵不施脂粉,面容略有些憔悴,她的美貌也足以点亮幽暗的牢房。
只是她精巧的下颌和多情的眼,眼下一颗胭脂留醉相思等闲的痣,竟与贺敏之有五分相似。
贺敏之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是燕夜来?”
女子点头。
聂十三隐有怒意,贺敏之却只觉得悲哀。
原来如此。
檀轻尘对自己的用心已是昭然若揭。
两人默默走回厅堂,张祥兀自跪地颤抖。
贺敏之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