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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莫言作品-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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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道: 
  “我算什么大笔杆子。” 
  余一尺说: 
  “莫言兄,吃饭吧!” 
  李一斗说: 
  “莫老师,吃饭。” 
  莫言把椅子往前拉拉,胳膊肘子拐在铺了雪白台布的餐桌上,灿烂的阳光从高大敞亮的窗户射进来,小餐厅里处处辉煌。轻柔的爵士乐在天花板上响,很远。那小号吹得动人。他想起了按摩过自己的眼镜姑娘小马。 
  早餐有六个小菜,青翠的,鲜红的,个个可爱。还有牛奶、煎鸡蛋、烤面包片、果酱、馒头、小米粥、咸鸭蛋、臭豆腐、芝麻小烧饼、小花卷……样数多得数不清。中西合壁。 
  莫言说: 
  “一个馒头一碗粥足矣。” 
  余一尺道: 
  “吃吧,别客气,酒国吃不穷。” 
  李一斗说: 
  “莫老师喝什么酒?” 
  莫言说: 
  “清晨空着胃,不喝了。” 
  余一尺说: 
  “喝一杯,喝一杯,这是规矩。” 
  李一斗说: 
  “莫老师胃不太好,喝杯暖胃的姜酒吧!” 
  余一斗喊: 
  “小杨,来倒酒。” 
  一个女服务员应声而至,模样比小马还要清秀。莫言看得有些呆。余一尺戳他一下,说: 
  “莫兄,我一尺酒店的姑娘怎么样?” 
  莫言说: 
  “都是广寒宫里人。” 
  李一斗说: 
  “酒国不单出美酒,还出美女。西施和王昭君的娘都是酒国人。” 
  余一尺和莫言都笑了。 
  李一斗认真地说: 
  “别笑别笑,学生言之有据。” 
  余一尺道: 
  “别胡说了,要论瞎编乱造,莫言是你的祖师爷呢!” 
  李一斗也笑着说: 
  “学生班门弄斧。” 
  说笑之间就把早饭吃完了。小杨过来,递了一条喷过香水的热毛巾给莫言。莫言接了毛巾,擦罢手脸,感到一辈子没这么神清气爽过,摸一下腮,感到光滑滑的,很嫩。心里非常舒坦。 
  李一斗说: 
  “余老板,中午就看你的了!” 
  余一尺说: 
  “难道还要你嘱咐吗?莫兄千里迢迢而来,酒家怎敢怠慢!” 
  李一斗说: 
  “莫老师,我叫了一辆车跟着,愿意走就走,不愿走就坐车。” 
  莫言说: 
  “让开车师傅忙去吧,咱们慢慢走着看吧!” 
  李一斗说: 
  “那也好。” 


  莫言与李一斗走在驴街上。 
  驴街上果然铺着古老的青石板,夜里的雨把石板冲涮得很干净,有一股清冷的腥气从石板缝里冒上来。莫言想起了李一斗的小说,便问: 
  “这街上果真有一匹神出鬼没的小黑驴?” 
  李一斗说: 
  “那是传说,其实谁也没见过。” 
  莫言道: 
  “这条街上徜徉着无数驴魂。” 
  李一斗说: 
  “这倒不假。这条街少说也有二百年了,杀过的驴无法计数。” 
  莫言问: 
  “现在每天能杀几头驴?” 
  李一斗说: 
  “少说也有二十头吧!” 
  莫言问: 
  “哪有这么多驴?” 
  李一斗说: 
  “支起杀驴铺,还愁没驴杀?” 
  莫言问: 
  “杀这么多驴,能卖掉吗?” 
  李一斗说: 
  “有时还不够卖哩。” 
  正说着,有一个农民模样的人牵着两头肥胖的黑驴迎面走来。莫言走上去,问: 
  “老乡,卖驴?” 
  那牵驴人冷冷地瞅莫言一眼,一声不吭,拉着驴,虎虎地过去了。李一斗说: 
  “要不要看杀驴?” 
  莫言说: 
  “看,当然要看。” 
  他们折回头,跟着牵驴人往前走。走到孙记驴肉铺前,牵驴人在铺外大叫: 
  “掌柜的,来驴了。” 
  一个秃头的中年人从铺子里跑出来,说: 
  “老金,怎么才来?” 
  老金说: 
  “过渡口时耽误了。” 
  秃头打开铺子旁边一道栅栏门,说: 
  “牵进去吧!” 
  李一斗上前,说: 
  “老孙。” 
  秃头怔了怔,说: 
  “哎哟,兄弟,大清早出来遛弯儿?” 
  李一斗指指莫言,说: 
  “这是北京来的大作家,莫言莫老师,写电影《红高粱》的。” 
  莫言说: 
  “一斗,行啦。” 
  秃头看看莫言,说: 
  “红高粱?知道知道,酿酒用的好材料嘛!” 
  李一斗说: 
  “莫老师想看看你如何杀驴。” 
  秃头为难地说: 
  “这……这……血沫横飞的,别把晦气弄了您身上……” 
  李一斗说: 
  “你别支吾了,莫老师是市委胡书记请来的客人,给咱酒国写文章的。” 
  秃头说: 
  “噢,是记者呀!看吧看吧,给俺这小铺子扬扬名。” 
  莫言和李一斗随着驴走到后院。秃头围着两头黑驴转圈。两头驴好像怕他,转着圈躲避。 
  李一斗说: 
  “这家伙,是驴阎王。” 
  秃头说: 
  “老金,今日拉来的货色不怎么样啊!” 
  老金说: 
  “嫩口,黑皮,豆饼催的膘,你还要什么货?” 
  秃头说: 
  “怎么说呢?这两头驴都喂了激素,肉味不行呐!” 
  老金说: 
  “我他妈的到哪儿去弄激素?你说个痛快话,要不要?不要我就拉走,满大街都是杀驴铺子呢!” 
  秃头说: 
  “老哥,别性急嘛!多少年的老朋友啦,你就是牵来两匹纸糊的叫驴,我也得买下来烧给灶神爷。” 
  老金伸出手,说: 
  “给个价吧!” 
  秃头也伸出一只手。两只手握在一起,用袖管盖住。 
  莫言有些奇怪。李一斗小声说: 
  “这是规矩,买卖牲口,从来都是摸指头讲价钱。” 
  秃头和卖驴人的脸上都有丰富的表情,好像两个表演哑剧的演员。 
  莫言观察着他们的脸,感到很有趣。 
  秃头一抖胳膊大声说: 
  “就是这个数了,到了顶啦,一个子也不能加了!” 
  卖驴人也抖抖胳膊,说: 
  “这个数!” 
  秃头人挣出手,说: 
  “我说了,一个子也不加了,不卖你就牵走!” 
  卖驴人叹了一口气,大声说: 
  “孙秃子呀孙秃子,下了阴曹地府,让野驴啃死你个杂种!” 
  秃头反相讥: 
  “先啃死的是你这个驴贩子!” 
  卖驴人把驴缰绳解下来。买卖做成了。 
  秃头喊:“嫚她娘,给金大爷倒碗酒来。” 
  一个浑身油腻的中年妇女端着一大白碗酒出来,递给卖驴的老金。 
  老金接了酒碗,不喝,看着那女人,说: 
  “嫂子,今日可是两头黑叫驴,那两根花花驴屌够你咬会儿了。” 
  女人啐了他一口,说: 
  “有多少那玩意儿也轮不到我咬,你屋里那个人就好那一口呢!” 
  老金哈哈大笑着,咕嘟嘟把酒喝了。喝完酒,把碗递还妇人,将驴缰绳往腰里一缠,大声喊: 
  “秃子,过半晌我来取钱。” 
  秃头说: 
  “去忙你的吧,别忘了买根‘钱肉’去孝敬崔寡妇。” 
  “人家早就有了主了,轮不到我老金孝敬了。”说着,大步走进店堂,从柜上穿过,走上驴街。 
  秃头紧手紧脚地拾掇家什,准备杀驴。他对李一斗说: 
  “兄弟,您和记者靠边站,别溅了身上污秽。” 
  莫言看到,那两头解了缰绳的毛驴竟老老实实地挤在墙角,不跑,不叫,只把身体颤抖。 
  李一斗说: 
  “无论多凶的驴,见了他就只剩下颤抖的份儿了。” 
  秃头提着一柄血迹斑斑的橡木槌走到驴腚后,抡起来,在驴蹄与驴腿的结合部敲了一下,那头驴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挥动木槌,又在驴的额头上敲了一下,那头驴便彻底放平了,四条腿挺得笔直,像四根棍子一样。另一头驴依然不跑,只把一颗驴头死劲抵在墙上,仿佛要穿墙出去一样。 
  秃头拖过一只铁盆,放在倒地驴的颈下,然后持一把虎口长的小刀,挑断了驴颈上的血管子,紫红色的血喷到盆里 
  看完了杀驴,莫言跟李一斗走上驴街。莫言说: 
  “够残酷的。” 
  李一斗说: 
  “比之过去,这已经是超级温柔了。” 
  莫言问: 
  “过去还能怎样?” 
  李一斗说: 
  “清末这驴街上有一家驴肉馆,烹炒的驴肉最香,他们的方法是:在地上挖一个长方形的坑,上边盖一块厚木板,木板的四角上各有一圆洞,把驴子的四条腿下到圆洞里,驴子就无法挣脱。然后用滚水浇驴,刮尽驴毛。食客们要吃驴身上哪块肉可随意选,选定后即下刀割取。有时把驴肉卖光了,驴还在苟延残喘。你说残酷不残酷?” 
  莫言咋舌道: 
  “是够残酷了。” 
  李一斗说: 
  “前不久薛记驴肉馆恢复了这种驴的酷刑,一时顾客盈门,市政府出面禁止了。” 
  莫言道: 
  “禁得好!” 
  李一斗说: 
  “其实,那样做,驴肉并不好吃。” 
  莫言道: 
  “你岳母说动物临死前的恐惧心情会影响肉的质量——这是你在小说里写过的。” 
  李一斗说: 
  “老师的记性真好!” 
  莫言说: 
  “我吃过‘红烧活鱼’,那鱼的身体热气腾腾浇着卤汁,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地动,好像说话一样。” 
  李一斗说: 
  “这种虐食的例子很多——我岳母是这方面的专家。” 
  莫言说: 
  “你的小说中的岳父母与实际生活中的岳父母有多大差别?” 
  李一斗红着脸说: 
  “天壤之别。” 
  莫言说: 
  “老弟胆子够大的,万一你的小说发表了,你夫人和你岳父母非把你红烧了不可!” 
  李一斗道: 
  “只要小说能发表,我甘愿被他们红烧,清蒸也行,油炸也行。” 
  莫言道: 
  “那不值的。” 
  李一斗说: 
  “值的。” 
  莫言道: 
  “今晚上我们好好谈谈吧,你能行,你的才华绝对超过我。” 
  李一斗说: 
  “老师过奖了。” 


  午宴在一尺酒店举行。 
  莫言坐贵宾席。市委胡书记坐东道席。陪宴者七八人,都是市里的重要干部。余一尺和李一斗也陪宴。余一尺经多见广,很潇洒,李一斗则手脚无所措,很不自然。 
  胡书记年纪约有三十五岁,国字脸,大眼睛,留背头,油光满面,仪表堂堂。言谈不俗,且透着一股威严。 
  酒过三巡,胡书记还有几桌客人要陪,起身离席。宣传部金副部长把盏劝酒。半个小时后,莫言就头晕眼花,嘴唇发了硬。 
  莫言说: 
  “金副部长……想不到您是个这么优秀的人……我还以为您真是个……吃小孩的恶魔呢……” 
  李一斗满面汗水,慌忙打断了这个话头,高声说: 
  “我们金部长吹拉弹唱样样通,尤其是那一口包公,铜声铜气,不让裘盛戎!” 
  莫言说: 
  “金部长,来一段……” 
  金副部长说: 
  “献丑了!” 
  他站起来,清清嗓子,石破天惊,起伏跌宕,把那一大段不畏强权、反腐倡廉的戏文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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