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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华杰的身子僵住了,他主要吃惊的倒还不是大先知知道自己的名字,而是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字,但字正腔圆,是极为纯熟的汉语,毫无外国口音。
“您……您是……怎么……”田华杰顿时结巴起来。
大先知对他的反应早在预料中,微微一笑,用同样流利的汉语说:“我既然被叫作大先知,多少也有一些常人没有的本领。不过田教授,如果有什么事,您应该向中国的马宝瑞主教汇报的。”
田华杰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是的,不过……这件事实在太重大,我只能首先向您汇报。”
“究竟是什么事呢?”
田华杰沉默了片刻,仿佛还在掂量自己信息的分量,最后才说出口:“所有人都会死。”
一对没有眼珠的凹陷眼眶仿佛在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我已经研究这个问题超过一百年之久,收集了加起来有几千万字的资料,但没有别的地方保存,只有放在心里,把一个个数字比对,演算,建立数学模型。这是我研究了一百年之后得出的结论。”
“但是你曾经在第5000日左右给过马宝瑞一个报告,”大先知精准地说,“马宝瑞又报告给了我。在其中你说,意识丧失的现象随着秩序恢复和社会的稳定已经完全绝迹。”
“这件事您也记得?”田华杰又吃了一惊,“是的,我一度以为这不过是局部和临时的现象,已经消失了。但在超过20000天也就是大约60年后,意识丧失的现象又出现了,最初只是极为零星个别的,但数量在稳定增长,绝对值一直非常小,增长率也非常小,并不引人注目,但是此后的25000天以来,没有任何下降的趋势。”
大先知用手指敲了敲扶手,“这么说,我们面临着一个大麻烦了。”
“非常大的麻烦。”
“但怎么会这样?社会已经形成了新的秩序,人们彼此有基本的尊重,可以有最大的自由追求自己的梦想,完善自己的精神生活,虚空纪初期的普遍精神崩溃现象再也不会发生了。”
“但是您忽略了一个问题……”田华杰一字一顿地说,“人生而有死,人们一直以为这只是对肉体而言。但实际上,人的整个心灵也是如此。思想、情感、记忆……不可能永远延续下去。人的精神也会衰弱和死去。”
“可能有些人的精神生命比较短,有些人的精神生命很长,但平均来说,我已经算出,人类精神生命的半衰期大约是两千年,比肉体生命长得多,但终究难逃一死。最多在十万年内,地球上不会再有一个活着的人。”
“你是说……”大先知悠然问,“我也会死?”
“您也是人。”田华杰说,又加了一句,带着微微的讥嘲语调,“当然,或许您能够得到神明的庇佑。”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大先知说,“你知道我们的教义:虚空纪只是漫长的中断,最终我们可以返回到公元纪的生活中,一切都将继续下去。”
田华杰摇了摇头,“很遗憾,我不相信。”
“看来,你从未相信过时间教吧?”
“从未。”田华杰庄重地承认,“别误会,我对时间教已经不抱敌意。毕竟是它在混乱的虚空纪重建了坚牢的秩序。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在理智上应该信奉它。”
“你还是相信在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科学解释?”
田华杰又摇摇头,“在这一切的背后必然会有一个解释,但不一定是我们所想象的科学。这些年来,我已经相信必然有某种超人类的存在干涉了人类生活,但我不相信它们是神,也不敢相信它们有什么善意,毕竟对它们我们一无所知。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可能得知真相,那么就是您了。”
大先知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这才是你来见我的真正目的,对吧?想要知道一切真相……”
“十万年不是很长的时间,我不愿意亲眼见证人类的灭绝,只有知道真相,才可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解决的办法……”大先知讥诮地说,“你们这些人啊,永远觉得自己能够改造世界,解决问题,我该赞美你们的坚韧不拔,还是嘲笑你们的愚蠢呢?”
“告诉我真相,否则我从明天起会向全世界公布一切。还有,不要想用铊离子气之类的玩意对付我,这玩意还是我发明的,我了如指掌。”
“你真的觉得我还需要用那东西吗?”大先知冷冷地说,“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关于这个问题,你一点也不用担心,人类的精神生命并非如此之短,时间教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出现的。正如你已经看到的,世界上的人们早已和昔日不同,他们将通过漫长的精神修炼净化思维,提炼意识,自我圆满,最后融为一体,与天地同寿。”
“融为……一体?和什么?”田华杰惊道。
他看到大先知的表情带着奇异的悲悯,宛如一位牧人找到迷失的羔羊。
“你会明白的。”他听到大先知冷冷地说,“马上。”
第七部 海上的天空
假定有人住在大海深处,能透过水看到太阳和其他天体,
那么这样的人会以为自己住在大海表面,会以为大海就是天空。
他会非常呆滞和虚弱,绝不会抵达大海的顶端,
绝不会上升到海面上抬起头来从海上看到我们的这个世界,
亲眼看到或从某些亲眼看到的人那里听到我们的这个世界比他的人民居住的那个世界更加纯洁和美丽。
——柏拉图《斐多》
第2031497日 归来
发黄的顶板。斑驳的墙壁。杂乱狭小的立方体空间。微弱的光线。一只八足动物懒懒地在角落里结网。
虚空纪。北京。燕大。516宿舍。记忆一一浮现,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又好像已经有千年之久。
我是韩方。我回来了。再一次从死亡的深渊归来,只是这一次,我已经明了了一切。
韩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6点50分,距离跳转只过了大约三分钟。周围都很安静祥和,但一片静谧中,却好像有些事情不对劲。
不,不对劲的是这种静谧本身。虚空纪的开始本该是异常嘈杂的,所有的人在同一刹那被传递回这个时间点,就好像火车到站后,人们一涌而下的热闹。人们会眉飞色舞地谈论前一天的遭遇,或者抱怨正在做什么事情被打断了,或者急不可耐地跳下床去赶飞机火车,或是去见什么人……当然久而之久,大家渐渐习惯,但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安静。
而且还有无忆者,他们往往是最大的噪声制造者,日复一日,他们在一个日益陌生的世界醒来,充满恐惧,充满迷惘。他们会大声叫着,哭着,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可如今却听不到任何无忆者的声音,甚至包括……刘烨。
韩方探出头去,看到刘烨平静地睡在自己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
“刘烨?”他叫,“刘烨?醒醒!”
但刘烨一直没有醒转,不对劲,他本来早该醒过来的。平常他们说不了几句话刘烨就会醒来,一通大呼小叫的。可今天却睡得好像死了一样。
韩方跳下床,推了推刘烨,毫无作用,刘烨甚至连呢喃都没有,仍在深层的长眠中。
“谢东,马小军?”韩方转向另外两个人,令他吃惊的是,他们都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却仿佛都神游天外。
“东子,是我,韩方!”韩方抱住谢东叫着,谢东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好像才见到了韩方,困惑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然后问出了一句韩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你怎么会动了?”腔调异常古怪。
“东子,是我!”
谢东皱起了眉头,“你……你是谁?”
“东子,你不认识我了?”
“我知道你是一直躺在那里的人。”谢东吃力地说,“可我不知道你是谁。”
“你每天都看到我,怎么会不记得我?你是不是……”
韩方停了下来,他发现谢东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木然,这好像和他认不认出自己无关,好像本来他就对自己毫无兴趣。这种奇异的神情让谢东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向马小军看去,马小军的脸上也有类似的表情。
“小军,你呢,你记得我么?”
马小军坐起身来,对他说话。一串清晰流利的音节从他口中吐出,可他的话,韩方一个字也听不懂,甚至也听不出是什么语言。
“你说火星语呢?”韩方问,“不会说中国话了吗?”
马小军没有理他,甚至对他也迅速失去了兴趣,忽然起身向外走去,走得又快又急,很快就出门不见了。
韩方一头雾水地转向谢东,“东子,小军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变成这样?”
谢东没有理他,仿佛又在神游天外。韩方抓住他的肩膀,重复了一遍之后,他才不耐烦地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那他刚才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
“东子。”韩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听我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是好哥们儿啊!”
“不知道你说什么。”谢东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下棋么?”
韩方一呆,“什么?”
谢东重复说:“下棋。”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才多了一丝神采。
韩方心中一动,点头说:“好啊,你要下棋么?”
也许下棋能让谢东恢复一点记忆?
韩方从谢东的书桌里掏出两个围棋盒子,取出棋纸,摊在桌子上,抓住谢东说:“来这里,下棋!”
谢东好奇地看着棋纸,轻轻抚摸着,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东西似的。
韩方随手在右下角的星位上放了一枚黑子,对谢东说:“该你了。”
谢东倒好似吓了一跳,“你在这个……纸上下棋?怎么下?”
“三百六十一个目,谁占得多谁胜。”韩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要教谢东下棋,加上马小军刚才的表现,难道所有人的智力都跌到白痴的程度了吗?
但谢东已经明白过来,想也不想地就在另一个高目上下了一枚白子,韩方又抢了一个角的星位,谢东在它下面下了一枚子,动作异常迅捷,不需要任何思索,其走法韩方看不出是否高明,但显然是正常的对弈。
韩方又下了两着,谢东摇摇头,推开棋盘,“你输了。”
“什么?”
“你的开局违背最优化法则,基本优劣已经无法挽回,接下来无论怎么高明的后手也不可能占超过一百五十目。”
韩方看着寥寥几个子,怎么也看不出胜负的端倪。谢东又说:“何况你棋力太弱,可能最后连五十目都没有。”
“原来你没有忘记下棋,”韩方说,“那为什么你刚才那副表情?难道你现在可以脱离棋纸,直接下盲棋?”
“这种棋太简单了。”谢东摇头说,用手在空中比画了几下,“我们这么下,这样横着19道,竖着19道,上面还有19道。”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说……你可以盲下三维的围棋?长宽高各19条,那得有……差不多七干目?”
“当然。”谢东摇摇头说,似乎意兴阑珊,穿着内衣就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
还是那两个字,“下棋。”
“东子,过了多久?”韩方追上了他,“自从我离开后,过了多少年?你怎么可能下三维的围棋,还不用棋盘?为什么你的口音那么奇怪?为什么马小军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为什么是这样?过了多少年才变成这个样子?”
“一直都是这样的。”谢东简单地说,“别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