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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无极的广场里还飘散着太监宣召的余音,御林军五步一岗,严整以待地立在汉白玉的夷道两旁,放眼望去,是直上云霄祥云环绕的天阶丹陛与隐隐可见的巍峨大殿,自官道而上,九龙飞天璧在丹阶正中显现着不可侵犯的神圣之气。
“走吧,李氏。”小太监暗嘲她没见过世面,心里头还是不解圣上为何要召见一个妇人。
游知渊站在玉道左侧,沈宁想要迎上前,被小太监制止了,“你往哪里去?那儿是官道,平民百姓只能走边儿上。”
“SHIT。”终于不耐烦的沈宁笑眯眯地对小太监道。
“什么?”小太监认为自己没听清。
沈宁但笑不语。
游知渊见她神色平常,暗自赞叹的同时也不由松了一口气,招呼了一声,与她一同往前快步行进。
几人疾步上了九九八十一层台阶,又登了三层三重琼宫基台,景朝第一宸殿开明殿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阶下立着位高权重的人臣,雕龙屏风伴衬,仙兽香炉围绕,高坐在紫阙双龙戏珠宝座上的明黄龙袍男子,赫然是皇朝至尊华年天子。还未至殿内,从宫殿里头传来巨大凌厉气息愈发明显,如同突地自肩上担了千金重,让曾在刀口下拼过命的沈宁几乎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原来确实有世间皇者。她仰头看向那御台高坐隐隐可见的明黄身影,第一次对人这般敬佩,究竟是要经过怎么样的千锤百炼才能造就这般俯视众生的天下之主?
“头低下来!”自上了台阶就不敢抬头的小太监余光瞄见她居然直视大殿之内,忙低声喝道。
沈宁挑了挑眉,低低呼吸了一口,敛去眉宇间的英气,垂眉顺目看向了地面。
小太监让她在殿前金槛面前五体投地跪了一跪,才让不着痕迹撇了撇嘴的她进大殿,她低头走过一双双穿着官靴的大脚,在游知渊身边站定。
近在咫尺的帝皇天威更为让人全身汗毛直立,沈宁强抑制住防御的紧绷,与游知渊一同正式对着玉阶上的皇帝陛下行大礼,“臣游知渊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民妇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上二十几人,却是寂静无声,只余下回音缭绕。
片刻,头顶上传来低沉莫测的声音,“平身。”
“谢陛下。”
“李氏。”头顶上的传来年轻皇帝的平稳却威慑十足的唤声,“抬起头来。”
“民妇、不敢。”
“朕赦你无罪。”
“……是。”沈宁抬头,蓦地对上那皇冠珠帘下睨视下来的幽深黑眸。
此时大景朝最为尊贵的皇帝陛下东聿衡端坐于殿内最高处的金銮宝座之上,一袭明黄镶黑金丝龙袍加身,俊美无俦的脸庞在柔光闪烁的珠帘下若隐若现,显得那般遥不可及。而那浑身散发着的皇极霸气,让所有人甘愿俯首称臣。
这……就是他的真面目。沈宁一时恍惚,想要看清他与东旌辰的不同之处。脸上的轮廓很像,只是他却看上去比东旌辰还要俊朗几分。怕是东旌辰始终是个娇贵王爷,没有他的阳刚霸道之气。
“果真是张英气面庞。”皇帝东聿衡像是从未见过她,细细看了一眼,点头夸赞道。
她是否认错了人?沈宁有瞬间的迷茫,入耳的语调怎么也不像曾经见过,视线在完全看不出表情的皇帝脸上再转一圈,余光却又瞟见一个熟悉的脸庞,让她不由眼角一抽。那个站在一侧手持挥毫的太监……不是万福又是哪个?
俯视她的皇帝墨瞳带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这女子果真胆大包天。居然敢……直视于他。
☆、第二十九章
朝中众臣皆以打量的目光侧瞄这粗布麻裳的妇人。
“你是何方人氏?”
沈宁头一低,道:“民妇也不知自己是何处人氏,民妇自襁褓时被遗弃山野,幸得膝下无子的老农夫捡回家中,抚养成人。因家贫无貌,无人保媒,蹉跎了年华,恰逢李府大公子病重买女冲喜,民妇便入了李府,如今既为李家妇,民妇也应为中州人氏。”
瞧瞧这多水灵一人儿,他问了一,她就答了十。“那末李大公子可是无恙?”
明知故问。“夫君不敌病魔,已于一年前去世。”
寡妇!此女竟是个寡妇!朝中人心浮动。
皇帝面不改色,淡淡继续道:“朕听游卿所言,李夫人是救了云州的功臣。”
“民妇惶恐,不敢居功。云州之变,是游大人与云州百姓齐心合力的成果。”沈宁语调平平地道。
“哦?”戴着玉石宝戒的修长食指轻点鎏金龙头,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朕却是听闻李夫人智勇过人,除盗匪,练民兵,挖地道,布陷阱,桩桩令朕喜出望外。”他原以为她只有些武艺胆识,不想竟有如此作为。
除盗匪!练民兵!挖地道!尽是这一寡妇所为?大臣皆惊,神情各异。
“圣上容禀。”沈宁垂头望着铺着平滑地面,“除盗匪一事确为民妇与韩震韩少侠领家丁所为,起因却是那流窜响马抢了李府商货,民妇仗着些皮毛功夫,又请了隐居云州的韩少侠,才领了李府家丁上山剿匪,韩少侠武艺超群,以一敌十,盗匪贪生怕死,因而举了白旗。练民兵与挖地道一事全仗先夫智慧,夫君生前洞悉克蒙动向,担忧云州安危,因此叫民妇将计谋与游大人韩少侠商议,才有今日云州。”
沈宁所言半真半假,一时游知渊竟也探不清虚实。
“如此说来,是李家大子之功?”
想来朝臣也是颇为接受这一说法,一时惋惜英杰早逝。只是有心之人却别有深意地看向了沈宁。这个妇人在金殿之上,至尊面前,竟还言语通顺,有条不紊,怕是果真不是寻常民妇。
“李府不敢邀功,不过献计罢了。”沈宁轻描淡写。
“那为何游卿说是你的功劳?”
“夫妻本是一体,夫君怜爱,知道自己不久于世,便不让民妇说出真相,如此民妇往后便可在李府,在云州留得一席之地。”沈宁的声调变低了,似是带些感伤。
“大胆妇人!竟敢欺骗朝廷命官!”一朝臣喝道。
沈宁身子抖了一抖,不声不响地跪了下来,“都怪民妇一时鬼迷心窍,骗了游大人,还望陛下恕罪。”
这三言两语,就将自个儿撇得干干净净。东聿衡勾了勾唇,只是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他也信了八分,不过……幽光掩在长长睫毛之下,他看一眼伏地不语的沈宁,怕是她骗是没骗,不过少说了许多罢。功绩全数推了亡夫身上,赏赐也不过体恤亡者,她似是只要那一块小小的贞节牌坊便已足够。一个小小妇人,竟会如此明哲保身,究竟是无欲无求,还是别有隐情?
这妇人,果真恁多乐趣。
东聿衡勾起一个意味莫明的笑,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朕向来求才若渴,昨日听闻游卿禀有奇女子,朕也很是好奇,如今听你所言,朕颇为失望。”
沈宁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瑕不掩瑜,诚亲王已向朕禀明你在云州之战的英勇之举,已然不负女杰二字,朕将择日赐赏,退下罢。”
“谢主隆恩。”沈宁心中一颗大石总算落地。
沈宁安分地在官肆待了几天,赏赐还没等到,却等来了皇后的召见。这两天怕节外生枝的她连门都没出,不料意外之事还是自动找上门来了。
眼下也没有选择的权力,她只得稍作打扮,随着女官再次进了宫。
“民妇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沈宁在昭华殿给皇后请安。
沈宁活了二十年六,跪天跪地跪父母,到景朝三年,一直在李子祺的庇护下生活在云州,除了给李府老爷夫人跪下外,就没有给旁人跪过……游知渊那儿她也是装糊涂地半礼而过的,因此直到现在还不适应给同龄人跪下磕头。
现代人的骄傲让她越发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皇后孟雅是景朝最尊贵的女人,十五岁入中宫,嫁与初登基的少年天子,实为少年夫妻,生下皇长子。她长住深宫,深谙后宫之道,对往后陆续进宫的妃嫔一视同仁,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东聿衡虽自长子出生后少入中宫,却依旧对她敬爱有加,因此即便宠妃一时得宠,她在后宫之尊也是无人可比。此刻的她盘着娴雅祥云髻的头上戴着凤舞钗,端庄秀丽的脸上带着微笑,抬了抬精心保养的玉手,“李夫人请起。”
沈宁起身,又在命妇的眼色下再次跪下,“民妇给娘娘们请安。”
原来殿中不仅皇后,还有当朝贤贵妃、德妃与珍美人丽美人。贤贵妃入宫多年,乃当今右相长女,为皇帝育有一子一女;德妃乃王太妃的侄女,素有京师第一才女之称,进宫不到一年,不久前诞下了东聿衡的第七皇子;而珍美人丽美人是和安公主府中歌妓,因能歌善舞被皇帝看中的,近来颇为得宠。
贤贵妃叫了起身。
皇后赐坐,沈宁轻缓地坐了末座,不抬头都知道视线齐齐朝她而来,个个都是带了些许女性本能的审视。她甚至听见有松一口气的声音。
沈宁怒了,姐不过没打扮而已!
“雁夫人,你可知本宫今日为何唤你入宫?”皇后轻轻柔柔地道。
沈宁想说话,被背后站着的女官戳了一戳,才无奈地站起来,“回娘娘话……”
“坐着说罢。”
“谢娘娘。”分明是走个过场,非得要皇后说了这话,沈宁表情淡淡地再次坐下,说道:“回娘娘话,民妇不知。”
孟雅微微一笑,道:“本宫听闻你在云州立了战功,挽救我云州百姓于水火,一时激动难忍,总想看看你这巾帼英雌。”
“娘娘过誉了,民妇不过只会点花拳绣脚,大难不死罢了。”她的确是大难不死,那一晚只要随随便便出点岔子,她就一命呜呼了。
贤贵妃道:“妾身见你弱不胜衣,不想竟有如此手段?”
……她是瘦了点,但也没到弱不胜衣的地步……
“那一日究竟是如何凶险,可否说来本宫听一听?”孟雅道。
“说详细点儿。”珍美人接了句嘴。
敢情她们把她当说书的了。沈宁笑容不变,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想了一想,真个儿为这些深宫贵妇说起那日之事。
她也是这两日旁敲侧击才知道,后宫并不知道广德帝微服易容去了云州,皆以为他去了宜州巡视河工。这皇帝看来是对克蒙积怨已久,无论如何也要去云州走一遭。并且不论计划变化,喀城一事恐怕都是他……算了,想太多对她也没好处哩。
于是她清清嗓子,从努儿瓴进城之时说起,才说到与黄陵汇合,皇后的贴身女官走了进来,禀道:“娘娘,戏园子已经准备好了。”原来今日宫中戏班将为后宫娘娘演一出新戏。
皇后与妃嫔们正听得聚精会神,听得来报才记起这事儿,孟雅心中虽憾,但有几位太妃今日也有兴致听戏,她这做皇后的不能迟了。她笑笑道:“既如此,姐妹们便先准备着去听戏罢,明个儿再听李夫人讲下回。”
明个儿……沈宁认命,“那末,民妇便告退……”
“既来了,你便一同去听戏罢。”
在这皇权至上的地方,沈宁就如木偶一般被拉着去了在御花园搭的戏台子,戏台搭在低处,两座一桌的看台摆在三面围绕的宽阔石阶上,位儿上坐的都是后宫中大小主子,见皇后进来,连连跪拜恭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