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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做,一方面是看那陈鹤神色越来越难看,担心这个不知内情的知州一怒之下将在场的人拘押起来,那可就给他自己找麻烦了,再怎么说,陈鹤在这儿还是有利于滁州百姓的;另一方面,他觉着慕轩的口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生怕他说出什么悖逆之言而让大家都难堪。
慕轩脸色稍和,说:“慕轩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慕轩还有些话想在这里说说,因为这也关系到陈知州。”
关系到我?陈知州吃了一惊,原本有些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诧异的看看慕轩,又看看师爷,师爷只能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
却听慕轩说:“我听说有地方官说自己的苦楚,‘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不知陈知州是否也有同感?”这话可是后世“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在年近三十出任吴县知县后,在给友人信中说的,应该不是说着玩的。
陈知州一愣,回想这个年轻人所说的话,感觉真是我辈知音啊!要知道,知州、知县这类地方官,在整个朝廷中地位十分特殊,上面是朝廷中枢,下面就是万千小民,他们被夹在这二者之间,离朝廷中枢远,许多时候根本得不到朝廷的重视,仕途升迁比蜗牛爬快不了多少。
慕轩接着说:“地方官员最难在于催租交赋,百姓不免怨愤交加;而日常迎来送往,地方官又不免馈送之累,加上狱讼不断,是非难明,胥吏乡官又常常干扰政务。凡此种种,令州县官员难有作为,反而动辄获,清廉者不容于上下,长此以往,吏治不免大坏,一旦遭逢天灾人祸,自然难免激起民变。令仕宦之人视州县为畏途,将京师当作要津,朝廷如此内重外轻,吏治如何循良?国家安能久安?”
这番话,令在场与官场有关的人都陷入了深思,慕轩这话可谓一针见血,大明王朝时至今日,很多问题确实与他所说非常吻合,李东阳看着慕轩,眼神中的惊诧之色毫不掩饰,这个年轻人当真是目光如炬,看事情怎么会那样透彻呢?
他尚且如此,王守仁脸上的憧憬之色更加不用多说了,那表情,整个一“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啊!
慕轩要是知道他俩这么高看自己,肯定会惭愧一下的,毕竟,这些话是他说的,但其中包含的思想可是集众人之所长,他不敢贪功。
朱佑樘脸上一派深思模样,对于整个朝廷的弊端,他有自己的一些想法,但现在慕轩所说的对他的冲击绝对不小,这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后来他成了弘治帝,为了强调地方官的重要性,曾经规定知府、知州见上司不行跪拜礼,仅揖手打拱就行,以表示他们职责之重,多少应该有今日之影响在内。
陈知州内心非常佩服这个年轻人的仗义执言,但此刻他只能选择沉默,他根本搞不清这双方的来历身份,贸然插话,只怕会惹来无端祸殃吧!
朱佑樘此刻终于明白李东阳的用意,但也觉着在这里再谈下去不方便,于是点点头,起身向慕轩道:“方先生,请!小弟做东,咱们去饮一杯!”
慕轩这次不再多言,起身说:“有劳公子破费了!”
双方人等都向陈知州他们三人行礼告辞,转眼之间,这里就只剩下陈知州他们仨在那里大眼瞪小眼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在这知州衙门,说留就留,说走也就走,好像太随便了吧?而且,现在日微偏西就跑去喝酒,也太不着调了吧?幸好走了啊,要不,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呢!唉——
不过,那个姓方的说的话真是中肯哪!做这个知州,真是难呐!
慕轩跟朱佑樘两边的人对这滁州城都不熟悉,也不知道哪家酒家现在已经开门做生意,李东阳就主动带路,刚才过来的时候,他注意到有一家名为“客常来”的酒楼,看那样子,应该还不错。
他们到那一看,还好,门敞开着,伙计已经在擦桌子抹凳子了,看见他们这么多人进门,伙计赶紧往楼上雅间让,掌柜的看他们有男有女,神情气质都不寻常,赶紧亲自跑过来招呼,张纪出面,要他将最好的酒菜送上来,掌柜的看他们连价都不问一声,知道碰上不在意钱的主了,乐颠颠的跑去准备了。
雅间里有两张桌子,中间隔着屏风,看样子,是给男女宾客分席准备的,朱佑樘请慕轩落座,而舒儿不等他吩咐,就请凝佩坐另一桌,而后自己侍立一旁,蝶儿自然也就跟着站在一边了。
凝佩原本在州衙时就对太子身边这位新出现的陌生女子有些好奇,此刻见她不用太子吩咐就来招呼自己落座,却偏偏又是侍女的做派,心里奇怪,就站起身来,冲对方说:“小姐如何称呼?”
舒儿虽然在心里并没有把自己当做公子的侍女,但在外人面前,她这个没有什么名分的人自然只能充当侍女了,而今看人家这位容貌气质都出尘拔俗的方夫人对自己一口一个“小姐”,自然高兴,笑颜答道:“奴婢舒儿,夫人有何吩咐?”
凝佩微笑着说:“吩咐不敢当!外子与令公子同席,舒儿姑娘能否与妾身同席?”她可看出这位舒儿姑娘跟太子的关系与蝶儿姑娘很不一样,怎敢就把人家当侍女对待!而且,槿儿、晴蓉也都站在自己身后,加上蝶儿姑娘,四个人看着她一个人吃独席,这情形可太难受了,能吃得下什么呀!
舒儿一愣,看看这位方夫人身后站着的两个俏丫鬟,刚要婉言谢绝,屏风那边传来自家公子的声音:“舒儿,你就坐下替我好好招待方夫人吧!”
既然公子有命,舒儿也就不推辞了,向凝佩道声:“方夫人请入座!”等凝佩坐下,她才在凝佩下首坐下,凝佩又招呼蝶儿入座,蝶儿自然不会拒绝,坦然坐下,舒儿见此,心中疑惑,面上却绝不流露半点。
伙计们很快送来了四荤四素八个凉菜和三壶酒,其中一壶是特意为女宾准备的,而后热菜也就流水一般送上来,平日里没外人,槿儿、晴蓉都是跟慕轩、凝佩一起用餐的,眼前人家请客,凝佩也就没办法招呼她俩一起坐下了,好在太阳刚刚偏西,离午饭时辰还不算很久,两人还不饿,不致于见了好吃的就咽口水,即便席上的凝佩与舒儿、蝶儿,也都只是偶尔动动筷子,细嚼慢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屏风那边。
慕轩跟朱佑樘、李东阳、王守仁互相敬了几杯酒之后,李东阳就把话头又扯回了刚才那话题,慕轩这一路上反省了一下,觉得跟这个时代的人谈什么“天赋人权”可能是太超前了点,还是另寻突破口吧!
他看着朱佑樘,说:“慕轩曾经听人讲过一些海外国家的状况,不知公子有没有兴趣听听?”
海外国家?朱佑樘当即点头说:“先生请讲!”上次收了慕轩送的那幅地图,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原就想有机会让你这个送地图的人当面讲讲那些域外之国,现在既然你主动提出,那就太好了!
李东阳和王守仁也都满是好奇,尤其是王守仁,一脸期待之色,很想快点知道这位无命将军又有什么奇闻异事可讲了。
慕轩清了清嗓子,开始述说:“海外有个大国,据说执政者允许老百姓选出他们信任的人来当官参与国事,但是那些想要当官的就通过各种手段,如用走门路、金钱贿赂、势力压迫等方式获得参政的权利,而执政者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利益,对这种种不法行为置若罔闻,还利用这些人支持他们想要提拔的人,并且不愿甚至不许老百姓反对,常常用各种手段压制百姓的言论,这样一来,导致不少人当官之后大肆贪污受贿、压榨百姓,而后谋取更大的权力与利益,他们肆无忌惮,百姓却有苦难言;大国也大力发展经贸,但许多重要的行业都控制在国家手中,老百姓只能听凭宰割,这样使得国家非常富有,而老百姓却生活艰难,怨声载道,以致官民冲突时有发生。而执政者对周边各国却常常无原则的宽容,有时甚至拿钱去获取一些小国的所谓认可,而最终使得那些小国也敢欺凌上门。”
讲到这里,慕轩有意识的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讲的老百姓选人当官有点超前了,不知这几位会怎么想,可朱佑樘他们的脸上居然毫无异色,连一旁之前老是对自己横眉怒目的张纪也非常平静,似乎他现在说的都是毫无新意的旧闻,这是怎么回事?
带着这个疑问,他继续说:“海外另有一个小国,也是由老百姓选出他们信任的人来治理国事,但在推选时特别看重被选者的人品、能力,务必要求各方面最好的人当选,之后还有非常严格的措施监督这些治国者,允许任何百姓对任何执政者提出异议;国家也大力发展经贸,但能与民同利,真正的民富国强,周边的一些大国对它也心存敬畏,不敢轻侮。”
说到这里,他又刻意的去看这几人的脸色,发现他们一个个居然还都非常镇定,只是都微微皱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后是王守仁忍不住,问:“先生之意,这两国最大的差异是在对民意的态度上?”
慕轩这回真的很是迷惑了,看样子,他们最关注的是执政者对老百姓的态度,而对这两国都由百姓选官的制度不太在意,这可是大违常理的啊!你们听明白了吗?它们可是老百姓选举官员,不是科考产生、朝廷任命,你们不觉得大逆不道么?
——后来,慕轩曾经就这个问题非常虚心的向凝佩请教,凝佩嫣然一笑,拿纤纤食指在他额头上轻轻戳一下,嗔道:“我的傻郎君,百姓选官有什么稀奇的?在科举选拔之前,除了那些世家子弟依靠世袭占据高爵显位之外,普通人要做官不就得靠选拔么?秀才,孝廉啊什么的,只不过不是老百姓推选,而是地方官提拔,有些人为了捞个官做做,不也照样大做手脚,所以才有童谣唱说:‘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
其实,代表大会古代也早就有过,虽然那时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家天下”,但也绝不是皇帝一个人“拍拍脑袋”就决定的,也需要“朝参”与“集议”。
“朝参”又叫“朝会”,由皇帝亲自主持,范围小,参加者最低也得是正五品官员——其实就是老百姓熟知的皇帝上朝。
“集议”也称“议会”,由“三公”一类的勋贵大臣主持,皇帝一般不参加,但集议肯定是应皇帝之命或得到他的同意才能开的,规模可大可小,而且也分中央和地方,与会者都是由官方决定的,不是权贵就是富人,不可能有普通老百姓。
不过,与会者必须善于表达,敢说实话,只会举手、鼓掌、和稀泥的是肯定不行的;而且,像后世那种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只会投赞成票的“爱国”代表会被看成是不负责任,铁定遭到皇帝的申斥和查办。
“集议”议案难以“一致通过”也属平常,有时甚至出现“经年不决”的情况——汉武帝时期留下的《盐铁论》记录的就是这种“集议”过程。
——“至于你说的那种状况,历朝历代其实也存在,不过不是在国,而是在每一个家族中。”
——“在家族中?”慕轩还是有些懵懂。
——凝佩看着自己夫君那傻傻的样子,心里觉得他这个样子异常惹人怜爱,再次嫣然,伸指在他脸颊边轻轻摩挲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