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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2·黑暗森林-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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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在图书馆,罗辑想象她站在远处的一排书架前看书,他为她选了他最喜欢的那一身衣服,只是为了使她的娇小身材在自己的印象中更清晰一些。突然,她从书上抬起头来,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冲他笑了一下。
    罗辑很奇怪,我没让她笑啊?可那笑容已经留在记忆中,像冰上的水渍,永远擦不掉了。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第二天夜里。这天晚上风雪交加,气温骤降,在温暖的宿舍里,罗辑听着外面狂风怒号,盖住了城市中的其他声音,打在玻璃上的雪花像沙粒般啪啪作响,向外看一眼也只见一片雪尘。这时,城市似乎已经不存在了,这幢教工宿舍楼似乎是孤立在无际的雪原上。罗辑躺回床上,进入梦乡前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鬼天气,她要是在外面走路该多冷啊。他接着安慰自己:没关系。
    你不让她在外面她就不在外面了。但这次他的想象失败了,她仍在外面的风雪中行走着,像一株随时都会被寒风吹走的小草,她穿着那件白色的大衣,围着那条红色的围巾,飞扬的雪尘中也只能隐约看到红围巾,像在风雪中挣扎的小火苗。
    罗辑再也不可能人睡了,他起身坐在床上,后来又披衣坐到沙发上,本来想抽烟的,但想起她讨厌烟味,就冲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着。他必须等她,外面的寒夜和风雩揪着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心疼一个人,如此想念一个人。
    就在他的思念像火一样燃烧起来时,她轻轻地来了,娇小的身躯裹着一层外面的寒气,清凉中却有股春天的气息;她刘海上的雪花很快融成晶莹的水珠。她解开红围巾,把双手放在嘴边呵着。他握住她纤细的双手,温暖着这冰凉的柔软,她激动地看着他,说出了他本想问候她的话:“你还好吗?”
    他只是笨拙地点点头,帮她脱下了大衣。“快来暖和暖和吧。”他扶着她柔软的双肩,把她领到壁炉前。
    “真暖和,真好。。。”她坐在壁炉前的毯子上,看着火光幸福地笑着。
    妈的,我这是怎么了?罗辑站在空荡荡的宿舍中央对自己说。其实随便写出五万字,用高档铜板纸打印出来,PS 一个极其华丽的封面和扉页,用专用装订机装钉好。再拿到商场礼品部包装一下,生日那天送给白蓉不就完了吗?何至于陷得这么深?这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眼湿润了。紧接着,他又有了另一个惊奇:壁炉?我他妈的哪儿来的壁炉?我怎么会想到壁炉?但他很快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壁炉,而是壁炉的火光,那种火光中的女性是最美的。他回忆了一下刚才壁炉前火光中的她。。。啊不!别再去想她了,这会是一场灾难!睡吧! 出乎罗辑的预料,这一夜他并没有梦到她,他睡得很好,感觉单人床是一条漂浮在玫瑰色海洋上的小船。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他有一种获得新生的感觉,觉得自己像一根尘封多年的蜡烛,昨夜被那团风雪中的小火苗点燃了。他兴奋地走在通向教学楼的路上,雪后的天空灰蒙蒙的,但他觉得这比万里晴空更晴朗;路旁的两排白杨没有挂上一点儿雪,光秃秃地直指寒天,但在他的感觉中,它们比春天时更有生机。
    罗辑走上讲台,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她又出现了,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那一片空座位中只有她一个人,与前面的其他学生拉开了很远的距离。她那件洁白的大衣和红色的围巾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只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高领毛衣,她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低头翻课本,而是再次对他露出那雪后朝阳般的微笑。
    罗辑紧张起来,心跳加速,不得不从教室的侧门出去,站在阳台上的冷空气中镇静了一下,只有两次博士论文答辩时他出现过这种状态。接下来罗辑在讲课中尽情地表现着自己,旁征博引,激扬文字,竞使得课堂上出现了少有的掌声。
    她没有跟着鼓掌,只是微笑着对他颔首。
    下课后,他和她并肩走在那条没有林荫的林荫道上,他能听到她蓝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吱吱声。两排冬天的白杨静静地倾听着他们心巾的交谈。
    “你讲得真好,可是我听不太懂。”
    “你不是这个专业的吧?”
    “嗯,不是。”
    “你常这样去听别的专业课吗?”
    “只是最近几天,常随意走进一间讲课的阶梯教室去坐一会儿。我刚毕业。
    就要离开这儿了,突然觉得这儿真好,我挺怕去外面的以后的三四天里,罗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和她在一起。在旁人看来,他独处的时间多了。喜欢一个人散步,这对于白蓉也很好解释:他在构思给她的生日礼物,而他也确实没有骗她。
    新年之夜,罗辑买了一瓶以前自己从来不喝的红葡萄酒,回到宿舍后,他关上电灯,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点上蜡烛,当三支蜡烛都亮起时,她无声地和他坐在一起。
    “呀,你看——”她指着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兴起来。
    “怎么?”
    “你到这边看嘛,蜡烛从对面照过来,这酒真好看。”
    浸透了烛光的葡萄酒,确实呈现出一种只属于梦境的晶莹的深红。
    “像死去的太阳。”罗辑说。
    “不要这样想啊,”她又露出那种让罗辑心动的真挚,“我觉得它像。。。晚霞的眼睛。”
    “你怎么不说是朝霞的眼睛?”
    “我更喜欢晚霞。”
    “为什么?”
    “晚霞消失后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后,就只剩下。。。”
    “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现实了。”
    “是,是啊。”
    他们谈了很多,什么都谈,在最琐碎的话题上他们都有共同语言,直到罗辑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进肚子为止。
    罗辑晕乎平地躺在床上,看着茶几上即将燃尽的蜡烛,烛光中的她已经消失了。但罗辑并不担心,只要他愿意,她随时都会出现。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罗辑知道这是现实中的敲门声,与她无关,就没有理会。
    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白蓉。她打开了电灯,像打开了灰色的现实。看了看燃着蜡烛的茶几,然后在罗辑的床头坐下,轻轻叹息了一声说:“还好。”
    “好什么?”罗辑用手挡着刺目的电灯光。
    “你还没有投入到为她也准备一只酒杯的程度。”
    罗辑捂着眼睛没有说话,白蓉拿开了他的手,注视着他问:“她活了,是吗?”
    罗辑点点头,翻身坐了起来:“蓉,我以前总是以为,小说中的人物是受作者控制的,作者让她是什么样儿她就是什么样儿,作者让地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就像上帝对我们一样。”
    “错了!”白蓉也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现在你知道错了,这就是一个普通写手和一个文学家的区别。文学形象的塑造过程有一个最高状态,在那种状态下,小说中的人物在文学家的思想中拥有了生命,文学家无法控制这些人物,甚至无法预测他们下一步的行为,只是好奇地跟着他们,像偷窥狂一般观察他们生活中最细微的部分,记录下来,就成为了经典。”
    “原来文学创作是一件变态的事儿。”
    “至少从莎士比亚到巴尔扎克到托尔斯泰都是这样,他们创造的那些经典形象都是这么着从他们思想的子宫中生出来的。但现在的这些文学人已经失去了这种创造力,他们思想中所产生的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残片和怪胎,其短暂的生命表现为无理性的晦涩的痉挛,他们把这些碎片扫起来装到袋子里,贴上后现代啦解构主义啦象征主义啦非理性啦这类标签卖出去。”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成了经典的文学家?”
    “那倒不是,你的思想只孕育了一个形象,而且是最容易的一个;而那些经典文学家,他们在思想中能催生成百上千个这样的形象,形成一幅时代的画卷,这可是超人才能做到的事。不过你能做到这点也不容易,我本来以为你做不到的。”
    “你做到过吗?”
    “也是只有一次。”白蓉简单地回答,然后迅速转移话锋,接住罗辑的脖子说,“算了,我不要那生目礼物了,你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好吗?”
    “如果这一切继续下去会怎么样?”
    白蓉盯着罗辑研究了几秒钟,然后放开了他,笑着摇摇头:“我知道晚了。”
    说完拿起床上自己的包走了。
    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人在“四、三、二、一”地倒计时,接着,一直响着音乐的教学楼那边传来一阵欢笑声,操场上有人在燃放烟花,看看表,罗辑知道这一年的最后一秒刚刚过去。
    “明天放假,我们出去玩好吗?”罗辑仰躺在床上问,他知道她已经出现在那个并不存在的壁炉旁了。
    “不带她去吗?”她指指仍然半开着的门。一脸天真地问。
    “不,就我们俩。你想去哪儿?”
    她人神地看着壁炉中跳动的火苗,说:“去哪儿不重要,我觉得人在旅途中,感觉就很美呢。”
    “那我们就随便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那样挺好的。”
    第二天一早,罗辑开着他那辆雅阁轿车出了校园,向西驶去,之所以选择这个方向,仅仅是因为省去了穿过整个城市的麻烦。他第一次体会到没有目的地的出行所带来的那种美妙的自由。当车外的楼房渐渐稀少,田野开始出现时,罗辑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让冬天的冷风吹进些许,他感到她的长发被风吹起,一缕缕撩到他的右面颊上,怪痒痒的。
    “看,那边有山——”她指着远方说。
    “今天能见度好,那是太行山,那山的走向会一直与这条公路平行,然后向这面弯过来堵在西方,那时路就会进山,我想我们现在是在“不不,别说在哪儿!一知道在哪儿,世界就变得像一张地图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儿,感觉世界才广阔呢。”
    “那好,咱们就努力迷路吧。”罗辑说着,拐上了一条车更少的支路,没开多远卫随意拐上另一条路。这时,路两边只有连绵不断的广阔田野,覆盖着大片的残雪,有雪和无雪的地方面积差不多,看不到一点绿色,但阳光灿烂。
    “地道的北方景色。”罗辑说。
    “我第一次觉得,没有绿色的大地也能很好看的。”
    “绿色就埋在这田地里,等早春的时候,还很冷呢。冬小麦就会出苗,那时这里就是一片绿色了,你想想,这么广阔的一片。。。”
    “不需要绿色嘛,现在真的就很好看,你看,大地像不像一只在太阳下睡觉的大奶牛?”
    “什么?“罗辑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两侧车窗外那片片残雪点缀的大地,“啊,真的有些像。。。我说,你最喜欢哪个季节,”
    “秋天。”
    “为什么不是春天?”
    “春天。。。好多感觉挤到一块儿,累人呢,秋天多好。”
    罗辑停了车,和她下车来到田边,看着几只喜鹊在地里觅食,直到他们走得很近了它们才飞到远处的树上。接着,他们下到一条几乎干涸的河床里,只在河床中央有一条窄窄的水流,但毕竟是一条北方的河,他们拾起河床里冰冷的小卵石向河里扔,看着浑黄的水从薄冰上被砸开的洞中涌出。他们路过了一个小镇,在集市上逛了不少时间。她蹲在一处卖金鱼的地摊前不走,那些在玻璃圆鱼缸中的金鱼在阳光下像一片流动的火焰。罗辑给她买了两条,连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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