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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饭后定了更才散。
次日,要说妨苏会馆团拜的事了,一早梅学士先去了。聘才于隔宿已向子玉借了一副衣裳,长短称身。只有元茂嫌自己的衣服不好,闷闷的不高兴,见了子玉华冠丽服的出来,相形之下颇不相称,便赌气脱下衣裳,仍穿了便服,说道:“我不去了。”子玉就命云儿进去。禀知太太,将我的衣服拿一副出来,说李少爷要穿,云儿随即捧了一包出来。谁知子玉虽与元茂差不多高,而身材大小却差得远甚。元茂项粗腰大,不说别的,这领子就扣不上;束起腰来,短了三寸。子玉道:“不好,我的衣服你穿不得,不如穿我们老爷的罢。”又叫云儿进去换了,拿了梅学士的衣服出来。这梅学士生得很高,兼之是两件大毛衣服,又长又宽。元茂穿了,在地下乱扫。聘才替他提起了两三寸,束紧了腰,前后抹了几抹,倒成了个前鸡胸后驼背。
再穿了外面的猞猁裘,子玉又将个大毛貂冠给他戴了,觉得毛茸茸的一大团,车里都要坐不下去,惹得子玉、聘才皆笑。带了四个书童出来,外面已套了两辆车,四匹马。子玉独坐一车,聘才、元茂同坐一车,一径来到姑苏会馆,车已歇满了。
三人进内,梅宅的家人见了,迎上前来,道:“王少爷、颜少爷来了多时了,诸位老爷早巳到齐。”遂一直引至正座,见已开了戏。座中诸老辈,子玉尚有几位不认识,士燮指点他一一见了礼,这些老前辈个个称赞不休。随后聘才、元茂上来与王文辉见礼。聘才还生得伶俐,这元茂又系近视眼,再加上那套衣服,转动不便,一个揖作完,站起来,不料把文辉的帽子碰歪在一边。文辉连忙整好,元茂也胀红了脸,就想走开。
偏有那司业沈公,年老健谈,拉住了子玉,见他这样丰神秀澈,如神仙中人,想起他那位娇客来,真觉人道中,有天仙化人、魑魅魍魉两途。便问了目下所读何书,所习何文的话,子玉一一答了。子玉尚是年轻,被这些老前辈,你一句我一句的赞,倒赞得他很不好意思。沈大人放了手,子玉等告退,来至东边楼上,王恂、颜仲清便迎上来,都作揖道:“我们已等久了,怎么这时候才来?”子玉道:“今日起迟了些,那孙大哥、孙二哥还没有来么?”王恂道:“也该快来了。”王、颜二人又与聘才、元茂款接了一番。只见对面楼上来了几个,先是右待郎的少君刘文泽做主,请了史给事的少君史南湘、吴阁学的外甥张仲雨、姑苏名士高品、国子监司业沈公之子沈伯才、天津镇守海口巴总兵之子巴霖,这两位就是孙氏弟兄的妻舅。还有一个本京人,原任江苏知县之子冯子佩,尚未到来。这一班人,子玉除了南湘、文泽之外,恰不认识。这刘文泽字前舟,系中州世家,已得了二品荫生。这人最是和气,性情阔大,蔼然可亲,尤好结交,与徐子云、华星北均称莫逆。那个张仲雨是扬州人,生得俊秀灵警,是进京来赶异路功名的,就住在他舅舅吴阁学家。一切手谈博弈,吹竹弹丝,各色在行,捐了个九品前程,是个热闹场中的趣人。这高品是苏州人,号卓然,是个拔贡生。聪明绝世,博览群书,善于诙谐,每出一语,往往颠倒四座。与沈司业有亲,因此认得孙氏弟兄,时相戏侮。这沈伯才是个举人,年已三十余岁,近选了知县,将要赴任去了,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这巴霖却从他父亲任上来看他姐姐的。他的相貌与他姐姐一样俊俏,年才二十岁,文武皆能。因与孙氏昆仲不对,情愿住在店里,与刘文泽倒是相好。
当下王恂、仲清引了子玉过去,与他们一一见了,彼此都是年谊世交,各叙了些仰慕之意。刘文泽道:“庸庵,你请客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就是你请这二位生客,我们在一处也很好,何必又要另坐在那边。”王恂笑道:“不是我定要与你们分开,庾香是不用说的,就是这李、魏二位长兄,也是最有趣的人。
我今日还请了孙氏昆仲,这两位与众不同的,沈大哥虽不接浃,还不要紧,想能容得他。我实在怕巴老三一见他们,就要闹起来。”众人皆笑。
巴霖道:“王大哥,这就是你不该。你既然有三位尊客,就不应请那两个恶客,教人食不下咽,不过看着裙带上的情分罢了。”说得众人大笑。高品道:“最好,最好,我们今日就并在一处,为什么食不下咽?有了‘蛀千字文’,‘韵双声谱’,还胜如《汉书》下酒呢。”史南湘道:“怕什么?搬过来,搬过来!正席上有许多老前辈在那里,巴老三想必也不动手的。”
王恂只得叫将那边两桌,就搬过这边,一同坐下,南湘道:“庾香,你今日就看见好戏好人了,你才信我不是言过其实呢。”
子玉笑道:“你定的第一,我已经请教过了。”南湘道:“何如,可赏识得不错?”子玉笑而不言。王恂道;“你几时见过的?”子玉道:“你好记性,那天还问你要饭吃,拉住了你,你倒忘了?”南湘侧耳而听,听这说话诧异,将要问时。王恂笑道:“冤哉!冤哉!那个那里是袁宝珠,那是顶黑的黑相公,偏偏他的名字也叫保珠,庾香一听就当是你定的第一名。我也想着要分辨,就被那保环缠住,没有这个空儿。“南湘大笑,子玉才知道另是个保珠,不是《花逊上的宝珠。
只见王家的家人报道:“孙少爷到。”嗣徽昆仲先到正席上见了礼,然后上楼,众人都笑面相迎。嗣徽举眼一望,见了许多人,便作了一个公揖。见了高品、沈伯才,心中甚是吃惊,暗道:“偏偏今日运气不佳,遇见了这两个冤家。”嗣元见了巴霖,也觉心跳,也与众人见了礼,巴霖勉勉强强,作了半个揖。楼上分了四桌。刘文泽道:“都是相好,也不必推让,随意坐最好”。大家都要远着孙氏弟兄,便乱坐起来。刘文泽、沈伯才、巴霖、张仲雨坐了一席;史南湘、颜仲清、高品拉了子玉过来,坐了一席;聘才、元茂坐了一席;嗣徽、嗣元坐了一席,王恂只好两席轮流作陪。孙嗣徽又之乎者也的闹了一会,问了魏、李二位姓名、籍贯。一面就摆上菜喝酒。高品见嗣徽的脸上疙瘩更多了好些,喝了几杯酒,那个红鼻子如经霜辣子,通红光亮。
高品对着沈伯才笑道:“天下又红又光的,是什么东西,不准说好的,要说顶脏的东西。”伯才已明白是说嗣徽的鼻子,便笑道:“你且说一个样子来。”高品道:“我说:红而光,腊尽春回狗起阳。”众人忍不住一笑。嗣徽明白,瞪了高品一眼,道:“恶用是□□者为哉?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
众人又笑。沈伯才笑道:“我也有一句:红而光,屎急肛门脱痔疮。”众人恐正席上听见,不敢放声,然已忍不住笑声满座。巴霖道:“我也有一句,比你们的说得略要干净些。”即说道:“红而光,酒糟鼻子悬中央。”高品笑道:“不好了,教你说穿了题,以后就没有文章了。”嗣徽道:“好不通。这些东西,有什么红,有什么光?”即说道:“红而光。。”便顿住了,再说不出来。
众人看了他那神色,又各大笑。嗣元呵呵的笑起来,那只吊眼睛索落落的滴泪,说道:“我、我、我有一句:红红红红而光,一一一一团火球飞上床。”众人笑得难忍,将要高声笑起来。颜仲清道:“这一烧真烧得个红而光了。”高品道:“这一烧倒烧成了孙老二的三字经。”众人不解其说,高品道:“那救火的时候,自然说来、来、来!快、快、快!救、救、救!搬什物的抢、抢、抢!逃命的跑、跑、跑!风是呼、呼、呼!火是烘、烘、烘!烧着东西,爆起来口必、口必、口必!剥、剥、剥!人声嘻杂,嘻、嘻、嘻!出、出、出!不是一部《三字经》么?”巴霖道:“孙老二还有两门专经,你们知道没有?”高品笑道:“我倒不晓得他还有专经。”巴霖道:“打手铳,倒溺壶,这两门是他的专经。”众人听他骂得太恶,倒不晓得他有何寓意,便再问他。巴霖道:“也是个三字经,打手统是捋、捋、捋,倒溺壶是别、别、别。”众人大笑。子玉赞道:“这两经尤妙,实在说得自然得很。”从此嗣元又添了一个“未批三字经”的诨名。嗣元将要翻脸,又因他父亲在上,且从前被巴霖打过几回,吃了痛苦,因此不敢与较,只好忍气结舌。唯把那只眼睛睁大了,狠狠的瞪着他滴泪。
停了一会,见聘才的跟班走到聘才身边道:“叶先生送来的戏单。”子玉过来,与聘才同看,见头几出是《扫花》、《三醉》、《议剑》、《谒师》、《赏荷》,都已唱过;以下是《功宴》、《瑶台》、《舞盘》、《偷诗》、《题曲》、《山门》、《出猎》、《回猎》、《游园惊梦》,末后是《明珠记》上的《侠隐》,子玉悄悄的向聘才道:“戏倒罢了,只不晓得有琴官的戏没有?”一语未了,只听得楼下有人嚷道:“没有袁宝珠的戏,是断不依的。”
子玉等往下看时,却是王文辉在那里发气,见一个人只管陪着笑,又向文辉请安。又听文辉说道:“就是在徐老爷那里,唱一出再去何妨;况且定戏时,怎样交代你的?”那人道:“这出《惊梦》有个新来的琴官,比宝珠还好。大人不信,叫他先唱一出瞧瞧,如果不中大人的意,再赶着去叫宝珠来,包管不误。”刘侍郎道:“也罢,唱了《瑶台》之后,就唱《惊梦》也使得。”那人答应几个“是!”看着文辉不言语,也就进戏房去了。聘才向子玉道:“你听见没有?”子玉点头,心上很感激文辉。
《功宴》唱完了,是《瑶台》出常子玉一见,吃了一惊,心上迷迷糊糊倒先当他是琴官,又看不大像,比琴官略大些。
只见得这人,如宝月祥云,明霞仙露,香触触,春霭霭,花开到八分,色艳到十足。已看得出神,便问南湘道:“这是谁?
有此秀骨。”南湘道:“这个算好吗,只怕也难入品题。”子玉知南湘故意讥诮他,便问仲清,仲清道:“这就是《花逊上第二的瑶台壁月苏惠芳。”于玉叹道:“天地钟灵尽于此矣,我竟如夏虫不可语冰,难怪竹君怪我。”南湘哈哈大笑道:“我也不怪的,幸你自行检举。”文泽道:“怎么?庾香连苏媚香也不认识。”南湘道:“他是秀才不出门,焉知天下事。”
少顷《瑶台》唱完,便是《惊梦》。
子玉倒有些不放心,恐琴官也未必压得下这苏惠芳,且先聚精会神等着。上场门口,帘子一掀,琴官已经见过二次,这面目记得逼真的了。手锣响处,莲步移时,香风已到,正如八月十五月圆夜,龙宫赛宝,宝气上腾,月光下接,似云非云的,结成了一个五彩祥云华盖,其光华色艳非世间之物可比。这一道光射将过来,把子玉的眼光分作几处,在他遍身旋绕,几至聚不拢来,愈看愈不分明。幸亏听得他唱起来,就从“梦回莺啭”,一字字听去,听到“一生爱好是天然”、“良辰美景奈何在”等处,觉得一缕幽香,从琴官口中摇漾出来,幽怨分明,心情毕露,真有天仙化人之妙。再听下去,到“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便字字打入子玉心坎,几乎流下泪来,只得勉强忍祝再看那柳梦梅出场,唱到“忍耐温存一晌眠”,聘才问道:“何如?”子玉并未听见,魂灵儿倒像附在小生身上,同了琴官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