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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还没有在内,倒是那个姓归的中在三十四名。”蕙芳道:“那个姓归的?”家人道:“胡同外边住的,就是那叶先生的姑爷,开窑子的。”蕙芳听了,颇为不平道:“奇了!忘八都中了,还了得?这么看来,是不必说了。”心上要到春航那里去,犹恐见面有些难以为情。意欲报了再去,心上十分焦急,比春航倒还胜几分。一回见宝珠着人来问信,素兰、玉林着人来问信,闹的蕙芳坐立不安。欲到戏园中,恐怕被人钩搭住了,闷闷的歪在炕上,拿本闲书消遣,看了两页又放下。
将近申初时候,尚不得信,闷绝无聊,忽见跟班的手里托着一个盒子,上面放着一盘枣糕,进来说道:“胡裁缝送来的,有话要面求。”蕙芳道:“他有什么话讲?既然他亲自送来,收了他的就是了。”胡裁缝也走进来,作了一个揖。蕙芳让他坐了。胡裁缝道:“今日倒闲空在家,不出门走走?外面登高,游玩的颇热闹。又是报举人的日子,潘三爷的女婿中了,好不热闹,挤满一铺子人,报喜钱赏了一百吊。这胡同外的一家也中了,我常与他作衣裳的。寓在宏济寺的高老爷也中了八十一名,如今城外已报一百多名了。”蕙芳听了,忙问道:“宏济寺的高老爷中了,还有位田老爷也寓在寺内,可曾中么?”胡裁缝道:“我没听见说,想必也中了。”便向蕙芳说:“我的苏爷,我有一件事要求你:我那第三个儿子叫三喜,在铺子里闲着,教他作手艺,学了三四个月,剪刀都拿不起,一天倒要四五十钱买糖买果子吃,我那里养得起他?他相貌也还干净,虽不能比你那班里相公,也差不多。他心也灵,针线学不会,戏倒学得会。如今听熟的乱弹,倒也会唱许多。我想作戏比我们作裁缝好万倍。我求你老人家行个好事,提拔提拔我,选个日子送三喜来拜你作师父,你老人家断不可推辞。我若送他到别班里,我也心疼他年纪又小,打打骂骂的,孩子也受不得的。
你老人家心又慈,疼惜孩子,将来就不指望与你老人家一样,能够光光鲜鲜,不少吃,不少穿,认得几个财东,也就心满意足了。作裁缝的有什么好处?自己又没有本钱,铺子里赊了料来,来路就贵,还要替人垫钱。开出帐去,人又嫌贵了。七折八扣,拖拖欠欠。这一间铺子好容易开着,五七个伙计作活,老米饭,酸菜汤,一天费用也得两吊钱,能有多少沾光在内?
你若肯收了作徒弟,歇两年我就不作裁缝,就像作老太爷一般了。”蕙芳听了,好不厌烦,便道:“我将要改行不唱戏了,那里还要收徒弟?况且我也不会教人。你儿子要学戏,还是到那乱弹班里好,学两个月就可出台。我们唱昆腔的学了一辈子,还不得人家说声好。一个月花了多少钱,方买得几出戏,学他作什么?”胡裁缝尚是啰嗦,好一回才去。
已是上灯时候,蕙芳长叹一声,忍不住叫套车到春航处去,先与高品道喜。及到了宏济寺中,却是冷清清的。进内先见了高品的家人,问他,那人答应道:“方才报是报来,我们老爷说恐怕不是,不晓得什么缘故。”蕙芳走到里面,只见高品与春航对坐下棋,照应他坐了,春航便触起心事来,便把棋子一掳,说:“输了,不必下了。”高品也便歇了。蕙芳问道:“卓然已高中了,怎么如此模样?”高品笑道:“中了便应该怎样?等湘帆报来再热闹罢。”蕙芳道:“总是一样,全要中的。”
高品道:“方才报是报来,但有些不对帐,是个江南监生。”
蕙芳道:“据我看来不错的,你这名字未必有同的。”高品道:“也难说,总要看了榜方作准。”春航默默不语,蕙芳只好说些宽慰的话。少顷,史南湘、颜仲清闯将进来,南湘道:“贺喜的来了,快预备喜酒。媚香你也在这里?”春航道:“此刻也差不多报完了,将吊之不暇,何贺之有?”仲清道:“才报了一百八十多名了,卓然中在八十一名,你嫌低了,因此有些委屈么?”高品道:“恐怕不是,你不见条子上写的是江南监生?”南湘、仲清齐道:“这是笔误,常有的事。”春航道:“不必疑心,卓然是已经中定了。”南湘对高品道:“你且备起晚饭来,咱们一面吃一面等,如不来报,三更后同去看榜何如?全中了,你们两人好好的请我们吃十天。”二人尚未回言,蕙芳道:“有理,有理!就这么着,我也有些饿了。”
高品、春航知道今日必有人来,已经安排定了,即收拾桌子,摆上饭来。南湘不准先吃饭,要陪着他饮酒。高品口内虽说疑心,心上早已欢喜,颇觉对酒开怀。春航素来洒脱,此番倒放不开心,蕙芳也与他一般。南湘道:“放心,湘帆总在五魁之内,如不是第四、第五名,我也不敢论文了。当年我在湖北侥幸的一年,约了几个朋友,大排着筵宴候报,候到三更不来,也气极了。那些人看不像,也去了。到四更将要睡时,才报了来,倒是个解元。难道你们下过两三场,还不晓得五魁是后填吗?”仲清说道:“上科我就不是上了报录的当?我是副榜第一,他就报我是第二名南元,倒赏了好些钱,明早他竟不来。
及看榜时才晓得是副榜,倒叫我太山太水空喜欢了半夜。”诸人借酒闲谈,到了二更以后,尚不见报来,就是史、颜二人心上,也知春航有些不稳了。
将要吃饭,忽听门外一片声嚷将进来,倒把众人吃了一惊。
听得嚷道:“田老爷大喜,中的是南元。”春航一听,喜不可言,把箸子摔过一边,连忙走出位来,蕙芳也乐不可支。诸人是皆欢喜,忙看条子,是”中式第二名,田春航,年二十三岁,江南上元县附贡生。”方才放心。报喜的讨赏钱,蕙芳带了些票子来,递给春航。春航先赏了十吊钱,道:“明早同高老爷报喜的一同来领赏就是了。”众人道:“明日二位老爷不是十吊二十吊的赏,重重的要赏几百吊钱呢。”高品道:“是了,你明日来。”春航乐极了,因高品不放心,也有些疑心起来,恐怕报喜来诳他,只管发怔。蕙芳笑道:“报已报完了二百几十名,人都要疑心,难道人人全是假的么?”仲清道:“不必疑心,此刻已三更天,城门也都开了,叫你管家骑匹快马先看了榜来。我们也不回去,你叫人索性添些酒来。”春航、高品道:“甚好。”一面打发人去看榜,一面再添酒菜。
此时各人畅饮,到底喜多愁少了,猜拳行令,闹到五更以后,看榜的始回,说道:“田老爷是不错,榜上果然第二名。”
这一句话把高品唬呆了,急问道:“我怎样?”那人道:“八十一名是叫高品三,年四十岁,江南淮安府山阳县监生。”
高品气得发昏,说声:“呸!”那人便拿出《题名录》来,众人细细看了,果无高品在内。蕙芳笑道:“中的人我也不认得,我就晓得这两个,一个是叶茂林的女婿叫作窑子归,这三十四名归自荣就是。一个是潘三的女婿叫作杠花,他老子叫花三胡子,在杠房抬杠出身,如今大发财,开了几处杠房,这六十三名花中桂就是。”高品再把第一张《题名录》看了一遍,略生喜色,不觉叹口气道:“也罢,名利二字是有一定的。现在你们不比外人,我对你们直讲罢,一千六百两银子卖掉了一个举人,这个杠花就是我中的,是张仲雨的过手,明日就要讨帐去了。”春航、南湘、仲清、蕙芳都埋怨他几句。高品道:“我岂不知此事原作不得,我也有个想头在内,或者今科不当中,或者我竟能名利双收,也未可知。况且我要回南一走,家内有几件大事急于要办,妙手空空的,亦殊难堪。如今倒罢了,虽不能巴结与湘帆作个同年,但不叫抬杠的做年伯,称婊子为年嫂,也是不幸中之幸也。我看湘帆不但得此年伯、年嫂,还得了一个好年丈呢。”春航笑道:“凭你怎样刻薄罢了。但是那一科没有些混帐人在内,焉知你下科又不与这些人作同年?倒是年丈之称,又是谁呢?”蕙芳听了好笑。仲清道:“你方才没有听见,抬杠的儿子花中桂是潘银匠的女婿吗?叙起年谊来,不是你的年丈?”春航笑道:“我也不与他会同年,我仍认卓然是同年便了。”高品笑道:“这么说,我明日就叫潘三为丈人如何?”说得众人大笑。
少顷,天色大明,红日已上,春航要出去见房师,并谒座师,各人也都散了。已后会同年、请吃酒,一连忙了半个月。
春航出于第四房孙亮功门下,相见之后,亮功久已闻名,就是刘尚书、王阁学,虽未见过春航,于他儿子们书房内,见他些笔墨东西,也久已倾倒,惟恐不得其人为憾。今中了南元,十分欢喜。从此春航与文泽、王恂又成了世谊,更加亲爱。惟有孙氏昆仲颇难浃洽,然亦不得不往来,惟淡交而已。高品代枪之银已收清,共得了一千六百金。张仲雨过手,在花处讲定二千四百金,从中扣出去八百金,又索花姓谢仪二百金,也得了千金,自己享用。便从藩经历上加捐了正指挥,即在坊里当起差来。高品已于十月初二日回苏州去了。春航在庙里寂寞,文泽邀至家中,王恂又欲相留,春航两处时相寄榻。又兼蕙芳照旧相陪,便安心乐意,与文泽、仲清等交相琢磨,闲时作些诗赋,习学殿试工夫。南湘也写了几天殿试卷子,已后又不写了,且按下不题。
如今要讲起一件闲事来。那八月十四日晚,乌大傻教刑部里传了去,问了一堂私造假契、抵押钱财事。因归自荣急欲借钱,商于大傻,要借彼房契抵押,许其分用。大傻早将房契押出,只得另造伪契与归自荣,押了六百吊钱,大傻分用了二百吊。谁知这个财东与前次那个财东相好,一日叙谈帐目等项,讲起乌大傻的房子来,那个财东问起住址、方向,知道就是押于他那一所,便对那人道:“这张契纸是假的。前年大傻已将房子抵押于我,押了八百吊,有兴盛香蜡铺作保。现今利钱欠了四个月,我正要找他说话,怎么又押与你了?”那人便着起急来,即找了中保来寻大傻理论。谁知大傻子终日昏昏沉沉的在戏园闲闯,家中用一个笨汉,也甚不明白。那人找了十余天,并未见着一面,大傻回来又不知道。那人情急,告了一状,送到刑部里。乌大傻子是个天文生,其祖也作过官,其叔祖并且上个显宦,如今式微了,只剩下数顷荒田,几间破屋。幸亏契是白契,并非私造印信。大傻的堂母舅,现任刑部司官,也有些照应。大傻想供出归自荣来,无奈契是他的,又系他出名,倒与归自荣毫无干涉,竟上了一个大当,革去天文生,限期赔偿。这也是他的晦气。
却说拿乌大傻那一天,有个皂隶叫作陆升,与归自荣住处相近认得,那日见他报了举人,忽然想起八月十四日,明明看见归自荣在乌大傻子寓里吃酒。因想十四日秀才们正在场里,怎么他不进去,又会中呢?想来想去,再不明白。一日遇见一个贴写,叫作葛逢时,排行第六,是个绍兴朋友,极会生事的。
那天是十月初三日,陆皂隶走到衙门前一个小茶馆内,见葛贴写在里面吃茶,一边放着黄布小包。身穿贵州绸绵袍,套着元青大褂,低着头在那里吃火烧。皂隶走近来弯弯腰,叫声:“葛先生,独自一人闲坐吗?”葛逢时见了,也照应了。陆皂隶就对面坐下,走堂即添了一碗茶。葛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