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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公及湖州官吏官宦豪绅商贾入得湖州城,那市井街坊早已聚集众多百姓,意一睹当世大学士丰姿神采。直到湖州府衙,苏公再三致谢,众人方才散去。夫人王氏引家人在庭院接迎,苏公过来,见着夫人面有倦色,连忙询问。原来夫人因路途劳累,又体弱力乏,加之水土不服,十分不适。苏公流水扶夫人回房。苏公家眷居西厢,东厢暂有张睢家眷居住。丫鬟端来水盆,苏公换了衣裳洗去面尘。又有丫鬟端来药汤,苏公忙接过碗勺,为夫人喂药,细细安慰夫人。
将进黄昏,夫人安然入眠,苏公方才悄然退出房来,掩门回身,却见张睢站立于曲廊下,忙迎上前去躬身施礼。张睢回礼道:“学士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到得湖州。张某当尽地主之谊,为学士大人接风洗尘。只是张某无有佳肴美味,略备薄酒小菜,聊表心意。”苏公连忙客气一番。
苏公暗暗打量张睢,其身着朴素,却气宇非凡,果然一表人材。赞叹之余,苏公又不免疑惑,这张睢如此年轻有为,得王安石拔犀擢象,怎的亦遭贬迁?在东京之时,闻得有人奏表弹劾张睢治理不力,却不知其中原委。苏公本因他是王安石门徒而不喜,转念思忖:他亦是遭贬谪之人,又不免感伤,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苏公随张睢来到东厢堂内,早有仆人将酒菜上桌。二人落座,又相互客套一番,三杯过后,张睢忽感叹一声,道:“张某不才,辜负了湖州百姓重托。苏学士乃天下奇才,湖州百姓便交付与学士大人了。张某亦可安心去了。”苏公道:“苏某何才?承蒙张大人之托,苏某当尽力而为。却不知张大人赴任何地?”张睢叹道:“今往襄州赴团练之职。湖州,恐今生难返也!想我张睢一心推行丞相新法,励精图治,欲为我大宋国强民富,却不料……”张睢言到此,似觉不妥,便嘎然而止,微微长叹一声。
苏公道:“张大人,苏某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张睢道:“苏学士只管说来。”苏公道:“苏某于那新法甚有异议,获罪王丞相,故屡遭贬谪。而张大人深受丞相赏识,又极力推行新法,甚有作为,怎的亦遭谪迁?”张睢长叹一声,一杯闷酒入得口中,苦笑不已,道:“此正是张某惆怅之处。说甚么‘治理不力,盗贼四起’?湖州今日之情形,有目共睹。想必是因明珠被劫一案与赵府纵火一案,让一干阴险小人得了口实,而丞相亦有为难之处。哦!闻听说苏学士破了一桩奇案,那夜明珠竟然失而复得了?”
苏公微微一笑,点头答是。张睢兴奋异常,询问其中情形。苏公便将事情前后一一道出,直听得张睢喜上眉头。不觉间过了一个时辰,早已上了蜡烛,待撤去酒菜,二人又品茗细谈。一番言语之后,苏公早已打消心中顾虑,于那张睢刮目相看。
原来,张睢心中牵挂湖州百姓,闻听得接任者乃是苏轼,甚是欢喜,意欲等候苏轼上任。有心腹颇为不解,问道:大人与那苏轼政见不一,其来接任,大人为何不忧反喜?张睢叹道:苏轼虽极力反对新法,与丞相不和,但他为官廉洁奉公,为人襟怀坦荡,是千不获一的好官,故而不可一概而论!此番与苏公细谈,张睢便将湖州民风民俗、地理名胜、户籍氏族、行当税赋、土产特品、军务防守,如此等等,一一细细告之。又将其在任三年治理之心得,对湖州治理之构想全盘托出。直听得苏公心悦诚服:张睢果是国之栋梁。身为一州父母官员,对黎民百姓如此牵肠挂肚,对社稷如此呕心沥血,真忠臣也!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其无私心,不因与苏公政见各异而以百姓生计为重。苏公为官多年,却从未见过有如此慎重卸任、肝胆相待之官吏,张睢可谓第一人。
言罢,张睢长叹一声,幽幽道:“张某还有一言相告,古语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古往今来,有忠臣,便有小人,而天下之大,往往小人得势。湖州之事,学士大人须小心谨慎则个。”苏公淡然笑道:“天理昭昭。”一侧长班苏仁见夜已深寒,眨眼示意苏公。那厢张睢看得真切,忙道:“张某还有一事相烦。”苏公问道:“张大人且说。”张睢道:“张某因明珠一案焦头烂额,事后耿耿于怀,原以为此番离别湖州,此事将成张某今生一大憾事。却不料此案竟被学士大人破了,还珠返璧,寻回了明珠。张某意欲一睹这血光之珠,不知可否?”苏公笑道:“此案本属大人料理,苏某这就回房取来,交付大人。”张睢摇头道:“张某已卸肩任,此事还得烦劳学士大人处置。张某只求一见,足矣。”
苏公起身,意欲回房取来。张睢执意相随,苏公无奈,只得任他跟随。苏仁提灯在前引路。回得西厢书房,苏仁开了门锁,引二人进来,而后掩上房门。书房早已布置整洁,此番布置乃夫人亲手指点。书案临窗,其上有纸砚笔台。书架有古籍诗抄。苏仁自去端茶水,余下苏公、张睢二人。张睢见书架颇多诗抄,抽出一卷展开,却是一词,名曰:《水调歌头》。细细一阅,张睢大惊失色,感叹道:“此词意境豪放而阔大,情怀乐观而旷达,可谓千古绝唱也。”苏公道:“中秋之夜,子瞻痛饮之余,念起吾弟子由,随手之作。承蒙张大人抬爱。”
张睢叹道:“此词若用在张某身上,再合适不过。学士大人书法绝妙,乃当世第一名家。不知肯否复书此卷赐赠与张某?”苏公字卷轻易不与他人,今与张睢相处不过一日,竟似遇多年知交,爽口答应,遂铺开纸卷。张睢意欲研磨,苏公忙道:“不可,不可。”并将砚台移过。张睢奇怪,只见那砚台形状奇异,竟比寻常砚台高出些许,莫非……张睢正疑惑间,却见苏公将二指头伸入砚台间,从中拈出一颗黑乎乎圆珠来。张睢一愣,惊道:“莫非此即是那明珠不成?”苏公点头,道:“正是。”
张睢惊愕,用软布包住明珠,擦去墨汁,果然见得明晃晃一颗明珠!微弱烛光之下,那明珠闪着幽幽蓝光,奇艳无比。张睢看罢,叹息道:“此宝珠虽然希世,但沾了血腥之气,终归是害人之物。可惜可惜。”
正当张睢叹息间,苏公忽然一惊,转头冲门高声问道:“门外可是苏仁?”未有回应,苏公急身向门口而去,开得房门,探身出去,左右细看,廊下院中并不见有甚么人物,心中甚是疑惑,只得合上门扇,回转身来。
张睢诧异,询问其故。苏公疑道:“方才闻听窗外似有声响,出门去看,却无有甚么。端的蹊跷。”张睢疑道:“想必是风声吧。”苏公思忖道:“兴许是听错了。”不时,苏仁端茶进来。苏公令苏仁研磨,随后提笔,将《水调歌头》一挥而就,而后取出篆章印款,以作馈赠。张睢站立一旁,叹为观止,心中暗道:常人只道这夜明珠珍贵希罕,却不知苏轼字卷方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一夜无话。此日大早,苏公起得床来,见夫人尚在梦乡,悄然披衣出来。户外寒气袭人,苏公不觉一颤,将衣裳裹紧。抬眼望去,却见廊中忽然闪来一人,苏公一惊,待看清楚,却是苏仁。苏仁自幼习武,起身甚早,到得苏公面前,急道:“老爷,大事不好。”
苏公又一惊,苏仁行为举止向来稳重老到,从未有过如此慌张情形。所谓大事必是非常之事。苏公奇道:“何事如此惊慌?”苏仁道:“老爷,书房昨夜失盗了。”苏公大吃一惊,道:“书房失盗?那明珠便在书房之内!”苏公与苏仁急往书房而去。
到得书房门前,却见铜锁仍在。苏公不由一愣,指了指铜锁,苏仁忙道:“那贼是从窗格而入。老爷且看那窗格,兀自开着呢。”苏公望去,窗格果然半开着。苏公急忙掏出钥匙,开了铜锁,推开房门,急急入得书房,扫视室内,满地狼籍,书籍札记散落在地。苏仁立在苏公身后,目瞪口呆。苏公急去寻那砚台,却见地上一摊墨汁,砚台落在案桌下,那明珠早已不见了踪影!苏公不死心,在室内仔细寻查,依旧一无所获。
苏仁恨恨道:“可恶的贼寇,好利索手脚。”苏公压着一腔怒火,细细思索,道:“此门未开,盗贼从窗格而入,又从窗格而出。墨汁四溅,窃贼却未留下丝毫足迹,苏仁你且细细察看窗格内外,可有可疑踪迹?”苏仁点头,急至窗格旁,那窗栓似被甚物拨开,必是盗贼所为。
二人出了书房,到得窗格前,细看四周。苏仁忽道:“老爷,这窗纸有一小洞,显是盗贼为窥视房内所破。”苏公悟道:“如此说来,昨夜我闻得异常声响,竟果是有人在外面。”苏仁看那纸洞,比试高下,道:“依此处小洞推想,那盗贼身高约五尺余。”苏公疑惑,道:“你何以知之?”苏仁道:“老爷请看,那贼透过此洞窥视房内,此洞便是他的眼睛所在位置,估量高下,约五尺余。”苏公淡然一笑,摇摇头,道:“想那盗贼半夜行窃,立于窗下,怎敢直腰而立?这纸洞在窗格下方,定是猫身而视,足见那厮做贼心虚。怎可依此高下来推断盗贼身高?”苏仁顿时语塞。
苏公察看那窗台边沿,指点一处,道:“此乃盗贼落脚之处,残有少许泥土。这泥土略显黑色,乃肥沃之土。昨日我进府中,惟见花丛之土如此。那盗贼定是从花丛经过,或曾藏匿于花丛中。”苏仁闻听,觉得有理,恨恨道:“这盗贼竟如此胆大妄为,敢闯入府衙行窃。恁的可恶。”苏公又细细看那窗台、窗格,一一指出各处痕迹,宛如亲见,又令苏仁仿盗贼上手支撑、缩腿上台、悄然入室之情形。
苏公抵达不足一日便将明珠丢失,又起波澜,如若传将出去,岂不让湖州百姓笑话?那盗贼来去自由,耳目又如此灵通,端的有些厉害,真可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苏公脸色铁青,令苏仁去园庭中细细搜寻。不一刻,苏仁果然发现一株松柏下有可疑足迹,急唤苏公。苏公来得树下,见那土面果有数个足迹,遂蹲身细细辨别。苏仁又四处寻查,无有线索。
正查寻间,庭园东厢传来声响。苏公奇怪,穿过月牙门,到得东厢,却见张睢正立在台阶之上,指令仆人搬运物什,打点行装。望见苏公过去,张睢急忙下台阶相迎。苏公疑惑道:“莫非张大人今日便要启程离湖州赶赴襄州?”张睢点头,叹道:“张某心愿已了,不便久留。多住一日,便多一分苦楚。不如早日离去的好。”苏公沉默不语。张睢疑道:“观学士大人面相,似有心事,怎的如此愁闷?”
苏公环视左右,见身旁无人,低声道:“实不相瞒,昨日夜间,有盗贼入得府衙。”张睢惊道:“有这等事?可有遗失?”苏公道:“那夜明珠不见矣。”张睢闻听,惊讶万分,思索片刻,忙令家仆将行装搬回房去。苏公奇道:“此是为何?”张睢道:“瓜田李下,整冠纳履。张某如若离去,无私有意,恐会招惹他人闲话。不如等待些时日,待苏大人破获此案再行不迟。”苏公无语。
回到书房,苏公急忙令苏仁去唤李龙、赵虎、吴江、郑海四人。不多时,四人一齐到来,见得书房凌乱不堪,甚为惊讶。施礼之后,李龙问道:“大人如此着急唤属下等前来,不知有何吩咐?”苏公板着面孔,一一打量四人,道:“张大人与本府说及,你等四人皆是忠心可信之人。本府亦不避外,与你等实说了